晚些时候,冉离忧醒了。
管家轻轻敲门,说厨房熬了降暑的绿豆汤,问她要不要喝一点。冉离忧实在没有胃口,说你们喝吧,自己再睡一会儿。
可她又有点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发呆。
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好点了吗】
贺嘉树发的。
冉离忧从床上爬起来,捧着手机,纠结该怎么回复。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对面又发来一句——
【只是在确认我身体的情况】
冉离忧:“……”
中译中一下,意思是:小姐姐,没在关心你,不要多想哈(比心)
如果是这样,她反而不纠结了。
【好点了,放心,你身体没事】
贺嘉树回复了一个emoji,比ok的手势。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估计他也很想赶快换回来吧,谁不想过舒服的少爷生活,她想。
冉离忧正准备关了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又弹了个框出来,是一条新收到的短信。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
冉秩发来的。
【你好,贺嘉树,许久不见,近来如何?】
【托大家的福,我在市中心美术馆办了一场画展。这周六我全天都在,会与现场的朋友交流作品,如果你感兴趣,欢迎来玩,我一定全程陪同。】
【现场展出的都是我这些年的心血,期待能与你分享。】
冉离忧神情复杂地看着这段话,心想,这人不会真的想跟贺嘉树交个朋友、称兄道弟吧?
两个相差二十几岁的人强行建立忘年交,想到那个画面,冉离忧都替他觉得尴尬。
冉秩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礼貌起见,冉离忧还是替贺嘉树回复道:“好,感谢冉叔叔盛情邀请,有空一定来。”
她坐在床边,手机屏幕光打在她的脸上,神情有些沮丧。
这些年,他在创作这些“心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一对被他切断联系的母女?如果他跟白卉有恩怨,不便相见,那为什么不试着单独联系她?他看着贺嘉树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自己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却不知长相的女儿?
……
周六早上,冉离忧七点就醒了。
听到自家少爷在学校因为中暑摔倒,管家心疼死了,让她这两天在家好好休息,冉离忧便在家躺了两天,恢复元气。期间,尚冰彦给她拍了学校的试卷和作业,她学习进度倒没落下,只是感觉一直在房间里待着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思考了两天,她还是决定去冉秩的画展看一看,说不定能解开她的一些疑惑,冉离忧想。如果那幅叫《离忧》的画也在,正好可以当面问他。
不会露破绽的,她现在冷静得可怕。
为了避免再次中暑,冉离忧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薄T,下身是一条工装短裤,再戴一顶防晒的渔夫帽,都是她花了不到十五秒从衣柜里随便拿的。
面对落地穿衣镜整理仪容,除了看起来有点没精神,一切都好。这身行装,别人穿着像菜市场卖鱼的,贺嘉树穿着就是一位水灵灵的潮男。
冉离忧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看得多了,内心已经没什么起伏了。她在很认真地思考,自己要不要穿人字拖出门。
哦,鞋柜里没有人字拖。
抵达美术馆门口,电子大屏上放映的正好是冉秩个人画展的宣传海报,一张他的代表作,冉离忧看不懂画的是什么,好像有树,有天空,有大地,中间还有一群乱跑的鸡蛋。
她循着海报上的地址找到特定展馆,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清癯的人背对着门口,向一对男女介绍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于柏拉图的《会饮篇》,阿里斯托芬在谈论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以前的人和现在不一样,他们有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以及男女人。他们的身体是一个球,每个人有四只手、四只脚,头上有两幅面孔,但前后方向相反,相当于后脑勺变成了另一张脸。”
冉离忧没有贸然靠近,保持了一个足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的距离,站在角落里默默地听他介绍。
这幅画放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仿佛山上的迎客松,正是海报上的那副代表作。
“这些球型人身强体壮,试图向神造反。神并不想消灭人,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削弱人的力量,那就是把每个人的身体都截成两半,就像切开一只白煮蛋一样。”
那对情侣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小声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本来有三种性别,切开以后,分别形成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这些残缺的人,终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希望能让自己变回原来完整的样子。”
“……所以,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大家其实都只是在寻找另一个不完整的自己,最终互相成全?”情侣中的女生问道。
“是的,我认为爱情本质上是一种灵魂的沟通,灵魂无性别之说,只有完整与不完整之分。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完整的灵魂对于‘不完整’的缺乏也是一种不完整。”
女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冉老师,所以您认为,爱情其实是一种互补关系吗?人越是缺什么,越想要什么,看到一个有着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的人,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吸引。”
冉秩笑了笑,“是的,这就是我这副画想表达的内容,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这很好。”
画面上,冉离忧看到的依旧是一群飞舞的鸡蛋,不过仔细一看,这些蛋长了手脚,好像有着自主意识。有男蛋,女蛋,同性恋蛋,异性恋蛋,无性恋蛋……
好吧,她放弃解读了,自己真是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
进来观展的人变多了,冉秩边聊天边回头看向门口,一眼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冉离忧,眼前一亮。
“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来了,我带他逛逛。”
告别那对情侣,冉秩朝她走了过来,面带微笑道:“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走吧,有几幅画还挺想让你看看的。”
冉离忧心生疑惑,他想让贺嘉树看什么画?
然后他真的带她来看了,一棵树。
冉离忧:“……”
暗示贺嘉树是植物人吗?有点意思。
但是,抛开别的不谈,这的确是一幅看起来很有水平的画作,彰显作者的绘画功底。
画面上,一棵生长得极为茂盛的榕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叶片争先恐后地从枝头冒出来,每一片叶子都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看到这幅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冉秩问道。
“……很漂亮,很茂盛。”冉离忧讷讷道。
“没错,像是一棵树该有的状态。”冉秩笑了笑,“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亚里士多德吧。”
冉离忧故作高深地点点头,不想被眼前这个人看扁。
况且她也没有不懂装懂,他说的这个人历史课本上有写,是柏拉图的弟子。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好像是这么说的?
而且他还有一个妹妹,叫珍妮玛士多。
“一棵树最好的状态是枝繁叶茂,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实现自己的至善……这是他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关于幸福的观点。所谓实现至善,就是成为最好的自己。”
冉秩注视着这幅画,淡淡道。
“很像你的名字,不是吗?”
冉离忧猛地反应过来。
以树喻人,他在告诉贺嘉树自己名字的寓意。
……也不一定,他怎么知道贺嘉树的名字一定是这个意思?可能只是恰好和这幅画所承载的概念比较相近,所以顺便提了一下。
或者,这幅画原本就是为了讨好贺嘉树而作的。
那她现在应该说什么,能不能买下这幅画?别搞笑了。
接下来,冉秩还带她看了好几幅画,有的会详细介绍一下,有的就简单掠过。
但一直没有冉离忧想看的那幅画。
快走完整个展览的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道:“我记得,去年好像还在别的画展上看到过一幅叫《离忧》的画作,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冉秩的表情有些惊讶,“那幅画并不怎么出名,没想到你会记得……说来也巧,爱妻十分中意,就挂在家中显眼处了。此次没在现场展出,的确有些可惜。”
“……”
“为什么对那幅画感兴趣?”
“我有一个同学,她的名字就叫离忧,而且碰巧也姓冉。”
冉离忧以自己最大的努力,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这句话。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一直在抖。
直接跟冉秩爆了。
听到这句话,冉秩好像恍惚了一下。
“……那真是巧了。”
“她们家是单亲家庭,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去哪了。”
“……”
“那天和她一起看展的时候,她问我,这幅画,会不会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她语气里故意带上了轻松和天真的意味。
白炽灯下,冉秩的脸显得有些缺乏血色。
“……你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吗?”他微笑着回复道,但这个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你觉得是故事吗?”冉离忧以同样的语气反问道。
空气沉寂了一会。
“……我觉得,我应该不认识你所说的那位朋友。”
无论冉秩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应该就是他最后的回答了。
如果冉离忧想,她可以找到一大把证明自己和冉秩是父女的证据,例如亲子鉴定,又例如曾经的全家福,肯定有,只不过被白卉藏起来了,说不定还会有白卉和冉秩作废的结婚证明。
可是,如果冉秩并不想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把她和她的疑惑永远拒之门外,她又有什么办法?
……
从美术馆出来,门口的白沙和水池反射着阳光,晃得冉离忧眼睛疼。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她想错了,一切都只是她的主观臆测?
“那……嘉树,我就送你到这里。”送她出来的冉秩站在她身后道。
“……谢谢冉叔叔,画展很精彩。”冉离忧浑浑噩噩道。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我有一个故事想告诉你。”
冉离忧有些诧异地回过头,迎接她的是冉秩淡淡的微笑。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下周六的下午三点,可以来我家喝茶。”他道。
“我会一直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