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铃也曾这样和李青琅驭狼狂奔过。
那天是个晴天,有微风,夕阳,他们在奔跑的狼背上拥吻。
“快!上了岸后别往回走,往山上跑!”
李青琅小声地对狼下着令,把碧铃的思绪从那个午后唤回到这个雨天。
狼的动作比象快得多,上了岸后,原本来时就磕绊曲折的路线不适宜再浪费时间寻路,直接沿着山脊往山上跑最安全。
象想要上山会费很大的劲,而且很快就要入夜,就算这里是鞍集山,臧西人也不敢贸然上山进林。
所以几乎是看见李青琅驭狼上山,萨莉亚就没有再追了。
“不用追了,明天天亮再说。”
顺着萨莉亚的视线,众人也低头看去——
地上一滴、一滴的血迹,一路蔓延向山上。
山上有人工开渠的痕迹,联系之前萨莉亚说过的天池,这里应该是之前开渠经过的上山路,再往上走就应该是天池了。
“不能往上走了,汛期的天池和骨鲤池一样危险,横向找找看山洞之类的地方吧。”
这话不知道是对毛毛说的还是对碧铃说的,李青琅说完后没有顾得上碧铃的回应,他只狠狠地擦了下糊住了双眼的雨水,浑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打湿,行李倒是还在圆圆背上,只是防水棕布在臧西那边,没有山洞或庇荫处,二人淋一晚上雨十有八九要风寒……
碧铃安静得很异常。
李青琅一怔。
碧铃受伤了,别说淋一晚上雨,就刚刚这一路从骨鲤池的汛期湖过来,那一身的泥水也够他喝一壶了。
“碧铃?”
毛毛在前,圆圆紧跟,后面才是清平,碧铃在清平背上一声不吭,要不是清平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李青琅几乎要以为这一人一狼跟丢了。
李青琅又唤了一声,碧铃从嗓子中勉强挤出“嗯”声,穿过雨幕和狼奔跑时的喘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李青琅才勉强捕捉到他的声音。
有些嘶哑和勉强,疲惫和虚弱更是清晰可闻。
李青琅心道不好,几乎是催促着毛毛尽快找到栖身处。
臧西没有追上来,清平背上的毛湿滑得快要抓不住,碧铃眨落几滴坠在睫上的雨水,一路走来,第一次生出些消极到坚持不下去的想法。
如果狼是背着他们俩,跑到洋东、跑到天边,能越过山渡过海,从此不用再理这些人、这些事就好了,李青琅就是李青琅,不是驭狼李氏,不是任务目标。
就好了……
毛毛寻路是老手了,没有找到幽深的山洞,但是找到了一棵连理同根树,树后有块凹进山体的大石,树干就顺着那石体而生,远远一瞧,像个树门。
山洞太深就可能栖息着别的猛兽,但这样的石龛洞要相对安全些。
李青琅立刻翻身从圆圆背上下来,碧铃在清平的背上摇摇欲坠,手却还攥着清平的背毛,攥得死紧。
“碧铃!碧铃!”
碧铃整个右半身几乎都被血浸湿,他捂住脖子的右手指缝间还在渗着血,雨水稀释了血液浸湿了全身的青衣,还混杂着之前骨鲤池里的泥水,脖颈处的血色最深,衬得碧铃小脸煞白。
李青琅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几步上前从清平背上把碧铃抱了下来,血腥味扑鼻而来,李青琅这才意识到碧铃之前被那横在脖颈处的剑划出的伤口并不轻。
碧铃不会武功,不懂身法,只知道李青琅让自己尽量靠近他。
“碧铃,先把手放下来让我看看。”
碧铃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感觉到自己被抱下来放到了冰凉的地上后打了个哆嗦,被泥水、雨水和血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并不好受。他放下手后,伤口的边缘已然因为发力地捂住而微微外翻,血冒出伤口,但不是成股地外喷,没有伤到主要血脉,李青琅狠狠松了口气,但心疼得厉害,眼前因为碧铃的伤口一阵阵发晕。
伤口不深,但是破口很大,又被泥水雨水浸了,碧铃身子弱,不尽快处理好,碧铃今晚估计要高热。
所以说啊,野外最怕的就是外伤!李青琅紧皱着眉,将碧铃轻轻靠放在清平的背上,叫来毛毛守着他,然后冒着雨去找柴生火了。
在山里找柴不难,但是雨水打湿的树枝很难生火,李青琅的刀也被臧西使臣拿走了,他只得去找些皮厚的树枝,再徒手扒掉外层的树皮生火。
很快李青琅就回来了,扒完树皮简单处理好柴生起火之后,他的左臂才一阵阵反扑着刺痛。
石龛洞中的湿冷寒意一阵阵往骨缝里钻,圆圆横着身子挡在了风口处,连理木垂下了树干枝叶勉强能够挡雨,让升起的火勉强留存了些暖意。
李青琅从行囊里找出两件干燥的衣服给碧铃换上,碧铃身上一凉,这才勉强凝起心神,从倚在清平背上安然的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些。
“青琅……”
李青琅没有回应,只是摆弄着碧铃的胳膊腿给他换上衣服,脱下碧铃湿透的亵裤时,他虚虚拦了一下李青琅的手,李青琅却不容拒绝地强硬褪下了碧铃的裤子,二人皆是无声,四下只有衣衫窸窣和火苗跳跃的声音。
李青琅拧了块布巾,雨水不干净,用水囊接了点雨水后隔着块树皮勉强在火上加热后给碧铃擦去浑身的血污,然后又仔细着给碧铃擦手。
李青琅一直都没说话,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李青琅半边脸被火光照着,半边脸被他高挺的鼻梁隔了光,隐在龛洞的黑暗里,看不清神色,只知他严肃地冷着脸。
碧铃于是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外袍,试图遮住自己白皙裸露的两腿。
他的腿很细瘦,没有什么丰腴的肉,李青琅正将圆圆带回来的山上不知名的药草塞进布巾里碾碎,回头见碧铃脸颊泛红,有些担心地靠近:
“发烧了吗?”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但关心的意味满溢而出,碧铃摇了摇头,垂眸看着他们的行囊,吐出俩字:“……裤子。”
李青琅一愣,而后失笑摇头:“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
碧铃缩了缩腿,青衣下若隐若现的线条和他颈上还在渗血的伤口都在刺着李青琅的双眼。
李青琅强行收回目光:“别动。”
而后他狠了狠心,拿着洇了草药汁水的布巾靠近碧铃:“会疼,忍着。”
碧铃点了点头。
布巾已经被叠成了小块,摁到伤口上时先是凉,而后是刺痛感,气味上熏着,碧铃眼里被熏出了泪,刺激性的气味充溢着鼻腔,碧铃似乎是掩饰地说:“有点熏人。”
“嗯,没事,疼就叫吧,确实划得有点狠了,不过我那一剑也是正中他胸口,也给你报了仇了。”
碧铃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含着眼泪勾了勾嘴角。
而后,李青琅把从衣服上撕下的长条一圈圈缠着碧铃的脖子上,天青色的那件衣衫被彻底毁了,碧铃眨了眨眼,道:“我给你裁这些衣服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场。”
无心之语,甚至略带调侃,李青琅却手一顿,脸色沉了沉。
他没应声,胸腔狠狠起伏了下,但碧铃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包扎好了脖子上的伤口,天青色在碧铃纤细的脖子上围出一圈圈的保护,最后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李青琅才发现那布条上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一慌神,以为是伤口还在渗血,仔细一瞧,才发现,那血来自自己。
原来是之前扒树皮生柴火的时候指尖渗出的血,李青琅不在意地用水清洗了下。
毛毛不知何时出去,此刻已经回来了,嘴里叼了几只兔子,应该是打了人家一窝回来。
李青琅熟练地处理着死兔子,很快,柴火上传来了肉香。
至此,李青琅都没再和碧铃说话,尽管碧铃有些不安地想要找话题,却都在李青琅刻意的回避下噤了声。
兔子烤好后,因为野外处理,血没放尽也没调料,隔远了闻是肉香,凑近了又一股腥味。
“一天都没吃饭了,多少吃点,动作别太大,可能会牵动伤口。”
碧铃眨了眨眼,代替了点头。
小口地吃着兔肉,强忍着呕吐的反胃感,最后李青琅看不下去,叹了口气。
“不想吃就……算了,我明天再探路想想办法,鞍集山南麓我没来过,翻过山就是臧西的地界了,可是下山还有那群臧西使臣,我尽快找到至南的山村给你换药找吃的,今天先凑合一下。”
碧铃却立刻塞了好几口,兔肉没有被烤透的血丝洇在他嘴边,含混着说:“没事!你不用急,吃这些也可以的,我没有那么娇气的……”
李青琅之前强压下去的怒意却彻底被碧铃讨好的动作点燃了。
“我说你不用凑合了!不管是这只半生兔子还是我李青琅!”
碧铃被他吓了一跳,三狼也抬起头怔愣地看着突然怒吼的李青琅,而因为停止了强迫自己进行的咀嚼,刚刚那几口的兔肉在碧□□中泛酸发酵,一股锈腥味让碧铃想要偏头吐出来。
李青琅眼疾手快,立刻掐了他的下巴接住了那团带着腥气的肉。
“你还想扭头?你不要命了!脖子上的伤口一定会崩开的!”
和又惊又怒的李青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靠在清平身上,低着头不语的碧铃。
李青琅这股子怒意憋住一直没发,碧铃一声不吭让他更加憋屈:“花魁大人,你真是自讨苦吃,你就算不跟来我也已经被你拿得死死的,你可以跟陛下交差了,虽然我从昨天开始就很想问你了,接近我有什么好处吗,你看看你,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
碧铃不敢摇头,脖子上被李青琅精心处理过的伤口让他只能低着头不发一言。
他更不敢回答李青琅的话,李青琅只知自己明知真相,却心怀不轨蓄意接近,但他尚不知自己的任务。
自己那个,让他爱上自己,不能有子,李家无后而终的恶毒任务。
“……陛下是想让你接近我,让我爱上你,然后陛下就能像臧西现在做的事一样,挟持你威胁我为他打仗卖命吗?”
碧铃没有回应。
李青琅苦笑一声:“可这种事,就算没有你,只要我姓李,我不知道当年我家人惨死的真相,只要陛下需要,我都还是会去啊,上战场送死什么的,我还以为是李家的荣光呢……”
碧铃发出了一声简短的泣音。
李青琅无力地坐了下来。
“……我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不管是陛下,还是臧西……为了争三国间的霸权,把人命不当回事,相安一隅为什么这么难呢,又为什么觉得狼和象这些有灵的生命会为了人的纷争而残杀彼此呢。”
碧铃抬起了头,暴怒愤慨的李青琅让他抬不起脸面直视,但委屈难过的李青琅却叫他心头发酸。
“青琅……”
“为了那些霸权,无所不用其极,连花魁、连感情都算计进去了……”李青琅回望碧铃,碧铃似水幽深的眼眸里还含着泪,叫李青琅想起第一次在枫铃馆见到他的情景。
这人自二楼出现,幽深平静的眉眼带着冷淡的浅笑,一袭青衣,点翠斜红,俯视着所有为他狂热钦慕的男人。
现在他的花魁却狼狈不堪,被人拿剑架着脖子,被人踹了膝窝压在泥里,半身是血,满眼含着泪与歉疚,面对自己的怒气讨好地往嘴里塞着带血的兔肉。
他李青琅怎么能!让自己的心上人遭遇这些呢……
“……陛下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呢,你完成了吗?你完成的话就回去吧,碧铃,你该在云梯的顶端叫人日思夜想,而不是在边境跟着我风吹日晒,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好好的。”
李青琅在火堆旁,石龛壁不吸热,二人浑身暖洋洋的,李青琅深吸一口气,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昨夜失魂落魄之时暴怒着让碧铃走,可他没有,他反而怕自己吓着他,但是在碧铃受了伤,浑身血的时候,他才如此笃定地决定放手。
只是为了他好。
之前看话本子时,李青琅就对沈氏说过,带人私奔的高将军不算什么勇敢之人,他给不了陈小姐美好的未来,而跟着爱人私奔的陈小姐才是勇敢去爱的那个。
那个时候,李青琅以为自己也是勇敢去爱的陈小姐,现在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不负责任的高将军。
他深深地吐了口浊气,勉强冲碧铃挤出了个微笑。
“陛下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碧铃,你回去吧,无论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任务都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