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短暂的天晴,臧西使臣们收拾了东西,准备越过栖霞山,直进鞍集山。
鞍集山的植被和地貌与栖霞山截然不同,栖霞山的背阳面土质松散、易生滑坡,但鞍集山作为至南和臧西的天然国境线,山上生长着大量臧西特有的植株,树干高大粗壮,树叶宽敞厚实,土质被根系抓得牢固紧密。
所以在暴雨季,不似至南的泥石流频发,臧西境内倒是沼泽更多。
碧铃哭完后,将湿漉冰凉的布巾层层系在李青琅的腰上,绕过他的腰将布巾掏回身前时,几乎像与李青琅牢牢相拥。
经过昨夜的绝望与复得,碧铃难得直白地表露情绪,他将冰凉的布巾在李青琅的深浅打了个结,然后紧紧攥住了李青琅的手。
退去了激烈的怒意后,尽管碧铃脸上还是不自然的冷淡,眼却还是偷偷瞟李青琅白得不自然的脸色。
“得出发了二位!”
加吉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他不知为何其余几人都不愿去叫李青琅与林大人,见他们二人行李都没收拾,干脆扯着嗓子就唤了一声。
李青琅立刻起身,右手撑着地还没发力,碧铃就慌得去搀他,李青琅本不想倚碧铃身上,但是左臂不能用力造成的失衡和腰腹立刻传来的刺痛感让李青琅一个不防,重心都压在了碧铃身上。
李青琅看上去瘦,但是身上都是实打实的结实薄肌,碧铃比李青琅矮,骨架也纤细,却一声不吭地撑住了李青琅,脚上倒是歪了几步,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见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李青琅咧嘴笑了笑:“没事的,这些养几天就都好了,在山里,只要没有外伤就是万幸,至于这些磕碰都不打紧的。”
碧铃点了点头,李青琅低头瞧着他的侧脸,压不住的甜蜜笑意和现在乌云后挡不住的晴朗阳光一样闪的人眼都花了。
“碧铃真好。”
碧铃没理他,却在这短短几步间觉得不对劲。
明明已经把这个人扶起来了,他怎么还这么重。
李青琅笑个不停,整个身子都赖在碧铃身上,老大只长条人,赖在青衣纤瘦的男子身上,还用脸不住地蹭着。
不远处的加吉也尴尬住了。
还走不走。
碧铃瞥了眼整装待发,只等他们二人就能出发的臧西队伍,三只狼也好奇地围着他俩看,碧铃顿时就觉得耳根子一热,花魁深居简出,在爱慕、惊艳与恶意冒犯的眼光中已然自洽无谓。
但是臧西使臣们都憋着笑意,善意地揶揄着二人,还在埋着脑袋撒娇的李青琅浑然不觉,直到加吉吹了声调侃的口哨,他才愕然地抬起头来。
“你真烦人李青琅!”
碧铃恼怒地一甩肩膀,想把李青琅抖下去,李青琅顺从地撒开手,却面色痛苦着闷哼一声,碧铃立刻紧张地回过头:“怎么了青琅?碰到哪了?”
回答碧铃的印在他侧脸的一个轻吻。
对于碧铃而言,先于李青琅任务完成的安心感的,是下意识感受到的欣喜和羞赧,然后是掩饰性地呵斥,最后才在担忧自己与李青琅关系过于明显会不会引起臧西的什么其他想法,却才想起得到李青琅真心的爱,本就是自己的任务。
李青琅对于碧铃色厉内荏的批评充耳不闻,悬着胳膊就走到了臧西的大部队前面。
晴朗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下山后,众人狠狠松了口气,在鞍集山和栖霞山的交接边缘,李青琅在看到碧铃穿着那双厚底皮靴走路的姿势已然没有什么异样后,一方面放下心来,一方面又再次疑虑。
他醒来时,眼前的确是碧铃和臧西的使臣,但是他分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这支队伍里只有萨莉亚殿下是女性,但明显不是萨莉亚殿下的声音。
到底在哪里听过……自己认识的女性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除了沈氏,就是枫泉。
枫泉……
李青琅眼眸一凝,咀嚼着嘴里椰饼的动作放缓了。
之前,青鸟送错信那一次,碧铃说着真心,晚上又给别的男人侍酒陪宴,自己伤心去找碧铃时,有个女子拦住了自己,那人是枫泉的侍女……
那人的声音,和今早清醒时听到的声音,很像很像……但是那个人不是枫泉身边的人吗,为什么会叫碧铃大人呢,细节被眩晕模糊不清,也许那人对碧铃恭敬的语气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碧铃脚上的这双皮靴……是哪来的呢。
形制简单,看不出任何特色的玄色皮靴,没有花纹,没有装饰,这朴素的款式不可能属于碧铃,联系之前就知道的、一直跟在后面的至南探子,李青琅很快就反应过来,碧铃应该是找了他们一起寻找自己,栖霞山雨后难行,又在深夜……
但是为何枫泉的侍女会出现在这,如果她只是在探子队列,李青琅只会怀疑齐北将自己的探子混了进来,但偏偏她叫了碧铃大人。
李青琅又想到自己之前危机之时对着萨莉亚脱口而出的“姨母”。
看来萨莉亚没有骗自己,自己确实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尽管缺失了记忆的细节,但是情感的本能还在。
撞到脑袋后留下的眩晕感此刻再次上泛,李青琅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深想。
把臧西的队伍送到目的地,然后他和碧铃去边境呆一段时间,之后无论碧铃想要回郢都,还是留在边境,李青琅都和他一起。
左右自己没有袭爵,没有家人,他是天地森林间自由的狼,他选择了他的爱人,然后追随他到永远。
碧铃见李青琅甩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拿着水囊走了过来,那双皮靴踏在细碎的砂石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头还晕吗,别甩,撞到脑袋更不能乱晃。”
李青琅闻言一愣,眨了两下眼后立刻就笑开了:“好,我没事。”
……
直到他们进了鞍集山,那天都很是晴朗。
进了茂密的鞍集山,林叶交错间遮天蔽日,尽管是晴天,山里却仍然一片荫蔽,因为出了太阳复又炎热的天气被密林隔绝在外。
引路的毛毛在前,之后便是小象,鞍集山沼泽遍布,在未亲自踏入之前,沼泽看上去便像是矮草密集的草坑,而一脚踏入后,确实无尽、缓缓吞噬的深渊。
所以尽管鞍集山的山麓地带平缓,使臣队伍依然选择一字排开,之前在栖霞馆驿里,罗志为众人准备好的绳索派上了用场,绳索的一头在象鼻上绕了个松松的圈,另外的绳圈挂在象背上。
这是救援结的打法,李青琅也好奇地凑上去看,臧西人不藏私,略显复杂的救援结被李青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
只是,在掀起那块满绣臧西象神纹的方巾之下,李青琅在凑近后看见,小象的脑门上有两道勒痕,一直从脑门延伸到小象的前腿之下。
救援结分明不是这样的拴法。
于是李青琅好奇地去问李良安,李良安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是萨莉亚殿下的配鞍需要这么拴,不过这一路,配鞍太重,就没有扣在小象背上了,萨莉亚殿下直接就坐在方垫上。”
李青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李良安解释得很合理,但是李青琅也不过是随便一问,李良安却解释得这么详尽,反而有点可疑。
如果有人掉进沼泽,仅凭人力是很难拖得动的,需将绳索绕过被救之人的腋下,再由小象上提着缓拉,所以李良安转头开始向碧铃解释救援结的用法。
“越是挣扎,沼泽里的泥就越坚硬,同样,如果外力越大,沼泽里的人就越难拉出来,而且方向最好是纵向,不要横着拽,这样不仅拽不出来人,自己还容易更着一起掉下去。”
进了鞍集山,便是熟悉沼泽的臧西使臣教授碧铃和李青琅面对沼泽的处理方法。时间已到下午,鞍集山比栖霞山要让人安心很多,能作为国境线的山脉厚重而沉默,山脉的走势和缓且合理,坡度也不陡峭,在山麓行走也不用爬山,也不必担心滑坡和泥石流,一行人走得轻松。
除了这一日的晴朗外,后面无一例外都是暴雨倾盆,路上除了毛毛领路时一个不防踏进沼泽、被小象很快就用鼻子卷了上来之外,几乎说得上是一路顺遂。
在平缓的鞍集山山麓又行走了五日,差不多就快走到之前栖霞馆驿那张地图上,属于骨鲤池的那片墨色的边缘。
“还是白天再往前走吧,今年的汛期会很长,骨鲤池估计涨的很厉害。”
确实,现在天已经黑了,没必要贸然再往前走。
“水往低处流,如果我们想避开骨鲤池,是不是应该上山绕过去?”
碧铃好奇问道,却见萨莉亚摇了摇头。
“骨鲤池最早叫南城天池,是在鞍集山南麓的天然湖泊,很多高山湖是因为冰川融化而成,但南城天池不是,鞍集山不是一座形状规整的山,大大小小的凹陷与盆地在无人区非常密集,南城就在鞍集山脚下,而这处深陷在几乎靠近山顶的位置,积了水,成了湖。”
众人支好帐篷围坐了过来,碧铃和李青琅年纪最小,又是至南人,听得最入神。
萨莉亚接着说道:“某年,臧西大旱,雨季比往年整整迟来了两个月,于是南城人就想到引天池水而下做灌溉饮用,他们找到当时的女帝,我的皇祖母,请来了一支开渠的象军,于是南城人从山脚开渠,一路沿坡而上……”
李青琅和碧铃都攥着椰饼没顾上吃。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没有成功,像是象神发怒了,故意要惩罚臧西似的,渠刚开完就下起雨来,那年的雨下得也大,南城人急于求成,渠开得不够宽不够深,天池水溃堤而下,冲垮沟渠,漫下山麓,山脚地势平缓,长久地泡在池水中,根都泡烂了。后来那些池水里原本就有的鲤鱼适应了荫蔽与潮湿,久不见阳,它们的颜色也不再鲜艳,鱼眼变小,鱼骨外突,因为当年死在山上的人多,化为白骨,为了适应环境不叫林间鸟吃了它们,那些鲤鱼也在皮上模仿人骨,生出一条条白色的骨纹。”
这就是“骨鲤”的由来。
两人都听愣了。
“……我原以为,骨鲤池就是无人沼泽深处的一池湖,原来还有这种过往。”
和“象神”、和“狼神”,无论臧西还是至南,都倚仗它们,也敬畏它们。
萨莉亚半感慨道:“所以,如果不是为了赶上母帝诞辰,我也不想经过骨鲤池,既然已经靠近它的边缘,我们今晚也安排值夜吧,今天李将军值第一班吧,我接着李将军,明天就进骨鲤池。”
李青琅皱了眉,萨莉亚这样刻意安排了值夜的顺序,意欲何为。
而后,萨莉亚深深地盯着李青琅的双眼,说道:“希望明天,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