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并不难认,他的红宝石耳坠和耳骨上的青玉流苏就是他的个人标志,而因为它们,李青琅近些时日也已然是习惯了旁人对他的打量。
但那人的眼神却不同,李青琅本和旁边吏部的官员说笑,却猛然住了嘴敏锐地看向了那象纹白袍之人。
那人匆匆收回眼神,只在兜帽下与李青琅匆匆交接了一眼。
大部分人对李青琅投去的都是单纯的好奇或好感,眼神小心又轻盈。
而这人的眼神却沉重,像是穿越了岁月而后找寻锁定,又带着些不忿与愤然。
这时候恰好陛下驾到,百官起身,一齐行礼。
齐北和臧西使臣也以各国礼数或躬身或抚心,低头的一瞬,无论是宋利还是萨莉亚,眼中都划过一丝深沉。
李青琅旁边的吏部官员还在小声蛐蛐着:“这臧西以女性为尊还真是名不虚传啊,且不说这萨莉亚如何地位显赫,就光是出使时还带着近臣这一点就叫人哑然了,她还真是不怕他人议论啊。”
“近臣?”
“是啊,都不叫别人瞧见他的容貌,难道不是她的近臣男侍吗……”
李青琅盯着那人打量,直觉那人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
至礽帝宣布开宴后,李青琅压下疑虑,且不论那人身份如何,这宴日都不会安然顺利地度过,今天这宴长着呢,在长夜中逗留的鬼怪,自然会显露出模样来。
果然,乐师的宴宾曲还未奏完第二章,看似平静的水面就被刻意刮过的妖风吹皱了。
殷本谦喝多了,突然大着嗓门指责起了坐他正对面的、行商司的宿本大人。
本来一开始殷本谦还只是话里夹枪带棒地暗讽宿本喝酒不爽气,但殷本谦这人的德行大家都知道,宴日这种场合见他还不知收敛,众人却只是翻了个白眼,没人提醒他陛下脸色已经十分地不好看了。
“宿本大人这样一滴滴细品着饮酒,当真是比枫铃馆的侍酒伶伎还客气。”
这话难听,宿本几乎是强忍着怒意,瞥了眼他对面似笑非笑的宋利一眼,硬是挤出了个浑不在意的笑:“殷大人喝多了,竟开始胡扯了,这酒量真是丢了咱们至南的人啊。”
连低头和吏部官员讲小话的李青琅都听出宿本话里解围和提醒的意思了,但这殷本谦给脸不要,居然跟点燃的炮仗似的,一拍桌子,怒目圆瞪。
乐师被惊到,崩得谈错了音,错误的琴弦发出刺耳的异响。
“是我丢了至南的人还是你宿本丢了至南的人!臧西军象民用的事被齐北的使臣在见日说出来羞辱我们,你宿本一直对此事全然不知情,我们这么被动,不是你失职吗!”
殷本谦似乎是喝多了,拍桌而起后怒吼完这一句还晃了晃身子,宿本被气得手直抖,几乎是指着殷本谦的鼻子骂道:“行商司纵然有失职,也轮不到你殷本谦在宾主宴日百官齐聚之时教训我!陛下还在呢!”
“你们还知道孤在呢!”
至礽帝脸色彻底阴沉了,酒杯筷箸一时全停了,至南百官起身跪地,臧西面不改色,齐北笑露讽刺。
至南的君臣,演得真好啊。
齐北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加吉如蟒的绿瞳打量着齐北,再环视着至南跪了一地的官员,最后看向了高台主座之上一脸威怒的至南礽帝,不期然和至南的这位君王对视了。
至礽帝于是在余怒中挤出假笑:“殷大人不胜酒力,友邦近邻的宴日上贻笑大方了。”
加吉本想装看不懂至南君臣这场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质问臧西的戏码,皇女萨莉亚却坦然地喝了口酒,理了理红宝石发带,看向至礽帝,直接笑出了声。
“礽帝陛下,我虚长你十岁,也许你还不够了解臧西皇室的作风,我们坦荡到有话就直说,军象民用确有其事,军象商用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就算商用,这笔生意也只对内不对外,既然我们不打算和至南、和齐北做这笔生意,严格来说这也算臧西内政,就算是友好通商,恐怕也不需要向至南汇报吧。”
至南诸位官员在礽帝的示意下起了身,宿本也反应过来,同其他行商司的吏部官员交换着眼神。
“拙劣的戏码,实则是因为不好向四殿下开口询问,殿下海涵。”
萨莉亚坦然一笑,举起酒杯示意,却听得正对面的宋利阴测测地开了口:“臧西今天这笔生意不对外做,也许明天就做了,所以也不怪咱们提防臧西吧。”
这个“咱们”说得暧昧,就像见日时齐北已经和至南谈妥了似的。
萨莉亚直勾勾地看向宋利,黑玫染过的指甲一下一下地、点着矮桌的桌面:“不必挑拨,臧西人向来不喜拐弯抹角的齐北做派,你们齐北无非是怕臧西同至南军事协同、象狼联合,威胁到齐北的地位,而至南则是怕我们臧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毕竟一旦象军开始商用,错综复杂的买卖路线迟早会让象军流入齐北、甚至本国的私人买家手里拥兵自重。”
萨莉亚说的话太过亮堂,李青琅听着,眼里划过欣赏。
隔了老远,就看到这位皇女的红宝石发带,虽然和母亲的二十年前时兴的宝石发带款式全然不同,宝石的成色却有些相似,都是血一般浓郁的红。
只为这一点相似和对她莫名的亲近感,李青琅对她有种天然的信任,连李青琅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
萨莉亚这话让至南官员沉默着,齐北宋利狠狠冷笑了一声:“毕竟各为各国、各为各君,我们的思虑不是没有道理,臧西如何保证象军商用后不会进入他国市场,重利之下必有勇夫,军象民用、商用一事还是早早作罢!”
萨莉亚闻言未理宋利,却是看向了至礽帝,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冷意:“所以臧西急忙赶来了,只为澄清。臧西试图将皇室之象的力量供给民用,利益最大化,而至南则是选择打压、式微狼神之力,我们图腾国度都在自寻出路罢了,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式,臧西没有置喙至南的选择,至南与齐北也无权质疑臧西的动机。”
萨莉亚这话也像方才错了音的琴弦,在李青琅的脑海里崩得一声回响。
……什么叫式微狼神之力?
萨莉亚话音刚落,全场寂然,而后哗然一片。
至礽帝的脸色这次不是做戏,是彻底地垮了下来。
全场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齐北使臣,都不由自主地瞥向末席的李青琅,而不少老臣的脸上在短暂的疑惑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其实李青琅也隐约知道自己不受重用这一点,他曾以为是李家没落,自己没有功勋,无权袭爵,却从未想到狼神的层面上去。
狼神,那是至南的国徽与标志,是鞍集山燃尽的山火里,那群烧成灰的将士最忠诚的信仰,雨水将人与狼的骨灰混杂,重新成泥成土,变成鞍集山新的土壤与山坡,筑成国境线,于是他们得以死后都能守着边关。
想到李家褪色的大门和零落的悼花,在李青琅的心里莫名刺了一下。
那象纹白袍之人也看向了他,李青琅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萨莉亚不顾哗然,继续道:“齐北必然拿出了些好处与你们至南交换吧,毕竟虽然狼之国向往人力,而人治却渴望野兽之灵,象教会了臧西慈悲与知足,人却永远贪婪。”
她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象纹白袍之人轻泄出一声讽刺的冷笑。
萨莉亚的话让李青琅迷茫,他盯着窄窄杯口里自己深深的倒影,隐约知道萨莉亚说得对,至礽帝的脸色也给了李青琅答案。
虽然李青琅本来也就没想过光复驭狼李氏,更别说恢复狼神与狼军的荣光,在边境带着狼巡山跑坡,他自由宽广而鲜活。
但李青琅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张又嶙脸色沉如深水,而齐北的宋利看着李青琅的侧脸,也回过味来。
这人、这狼,是一枚至南为未来准备的弃子,当下炙手可热,但注定会被放弃,只是这枚弃子暂时还不能落到外人的手里。
至南不想要狼军没事,他们齐北想要啊,英雄只缺施展拳脚的舞台,狼军也只缺可以奔跑的战场,至于他们所为何主,自然并不重要。
本来齐北是想借臧西的事挑拨至臧关系,再借机拉拢至南,牺牲小利换取李青琅驭狼之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只需挑唆李青琅和至南礽帝的关系,争取让李青琅为他们所用。
就算争取不来也没事,只要让李青琅与至南离心,至南的军事实力也自然被削弱。
毕竟有些东西,自己有没有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没有的话,别人也不能有。
不过臧西那位皇女萨莉亚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这种话,可能打的也是这种主意。
众人各有心思,李青琅却发起了呆。
宴日的丝竹不知何时再次响起,觥筹谈笑间,李青琅摸了摸领口,在那件灰色官袍里,碧铃为他裁制的鼠灰色中衣切实地贴在他的身上。
大约,狼神与李家都像一种有些遥远费解的情绪,一个是十七岁少年担不起的使命,一个是十年空白记忆里未曾谋面、活在传闻里的家人,有时渴望家人渴望关系,似乎只是边境浸入骨髓的孤独使然,而非对真正家人的思念。
但朦胧的这些情绪里,这件鼠灰色冰丝中衣带来的触感却像想起碧铃一般,欣喜得很清晰。
旁边吏部的官员在瞟了李青琅的神色第三眼后终于再次凑了过去与他讲小话。
“没事吧小将军,别理那个臧西女人,谁知道她说得真假啊。”
李青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吏部官员小心地端详李青琅的神色,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想啥呢,别瞎想了,那可是狼神啊。”
李青琅眨了眨眼,红宝石耳坠动了动。
“啊?我想花魁呢。”
……
那位吏部官员冲李青琅翻了个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