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闹到了夕阳西斜,草坡的半边是暗影、半边是霞光之时才打算回去。
碧铃被亲生气了之后李青琅哄了老半天才哄好,他的点翠和口脂都被李青琅弄花了,后来干脆抓过李青琅的衣服擦了脸。
李青琅抱着胸交叠着长腿靠在圆圆身上、碧铃靠在李青琅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乱七八糟的话题。
“碧铃,今天的夕阳和狼的注视都是我的见证。”
碧铃靠在李青琅的肩上,手搭在他的耳朵上把玩着他的耳坠,惬意地哼了声:“见证什么。”
“自然是见证我爱你啊。”
李青琅把这话说得很随意,也很坦然,似乎这件事并不需要如上邪般对天地雷雨起誓也理所当然会发生。
他之前所有繁杂的思绪像是在狼背上随着它们奔跑的脚步被风吹散了般,郢都再恢弘,和边境比起来也称得上逼仄,李青琅在辽阔无尽的山野和狼一起长大,在郢都里却计较起碧铃爱的多少和可信度,他现在想起,倒觉得有些脸热。
碧铃没有说话,似是被李青琅这坦然的表白触动,却不知作何回应,像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被物主人大方赠予般错愕。
李青琅见他不语,偏过头蹭了蹭他靠在自己肩头的脑袋:“爱你就爱你嘛,连狼如果遇到心仪的伴侣时都会大胆地示爱,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在别扭什么,之前还生你气。”
许是眼前的草坡宽广,夕晖浸染,霞光万里,人的心境也跟着宽阔辽远了,李青琅接着笑道:“我伯母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对,爱本来就是很勇敢的事,我是李家的将军,不该连爱一个人都瞻前顾后思虑再三的,至于你,我也不该求什么回报才是,我爱你,你开心就行,若你也爱我,那你也疼我,叫我开心,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多好啊,我许不了你家室和子孙,我只能许你我的心,不过这玩意和那个红宝石发带一样,你收下就行了。”
碧铃没有说话,回以李青琅复杂的眼神,李青琅却只是包容地冲他笑,碧铃紧了紧他们相握的手。
枫泉说得对,干脆就瞒他一辈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毛毛玩累了也和清平围了过来,李青琅前两日因为想着碧铃的事没怎么睡好,于是很快就在温和的夕阳下打盹了。
碧铃看着李青琅睡梦中都带着笑意的唇角,以指为梳,顺了顺他乱翘的马尾,又摸了摸他的耳垂,悄声说了句:“……也喜欢你。”
虽然不应该。
清平听见了碧铃自言自语般的话,抬起了刚趴下的脑袋看了一眼碧铃,碧铃笑了笑,在唇前竖起了食指,对清平说:
“嘘。”
直至夜幕四合,习习晚风吹得人舒爽又放松,李青琅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得滑了下去,现在正枕在碧铃的大腿上,碧铃抬着胳膊半撑在圆圆身上,含笑看着睡醒的李青琅。
李青琅瞬间惊醒般,立刻弹起身坐了起来。
“你……”
虽然亲也亲过了,但不知不觉枕在碧铃腿上睡觉这种事还是让他脸红着搓了搓脸上睡出来的、有些发痒的印子,天色已晚,李青琅的肚子也十分应景地响了起来。
于是他在碧铃忍笑的表情中顶着红脸把旁边睡成一大团的三头狼叫了起来,瞌睡脑袋们排排站,瞧着它们的困劲,李青琅也直打哈欠,两人三狼干脆从主道直接回了城。
……
宴日本就已经比原定的日子还要晚上三日了,结果昨日快到傍晚之时,早早就出发去迎臧西使臣团的押伴官慌张地回了皇城,马都跑断了腿,他向至礽帝急报,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们的礼节使上午便到了晟城,等了整整一日都没有在晟城关隘接到臧西的使臣,现在留了大部队继续在晟城等候,他一人先行回郢城请示。
皇城上下都有些慌了,至礽帝发了火,每一段路的押伴官礼节使都会依次交接,就是为了确保使臣能安然无恙地进入郢都,如果半路出了事,这是多么严重的纰漏与事故!
且臧西这次带队出使的是臧西四皇女,如果她在至南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至礽帝当即就派了人去寻,并问责了上一个关隘的礼节使。
臧西使团通过的上一个关隘是栖霞郡,当日深夜,那边的关人快马传书回信,在过了栖霞郡后,栖霞郡的押伴官已经确确实实地将臧西使臣送入了晟城之中,晟城关隘的官员可以作证。
但问题就在于栖霞郡的押伴官并未亲自与晟城的押伴官交接,原因是臧西四皇女想要自行逛一逛晟城,她言语亲和,且他们寻思已经将臧西使团安全送入了城中,城中也有礼部的使者馆筑,晟城押伴官也快到了,怎么想也不会出大问题,就依言先走了。
那栖霞郡的礼臣跪在大殿中战战兢兢,他也知道此事后果严重,大殿上一时间只有静默。
礽帝几乎气笑了:“那还真是奇了。”
在两波押伴官交接间短短的空白时间里,臧西使臣一大队的人凭空就在晟城里消失了?
晟城不算大,比起恢弘繁华或朦胧婉约这种形容的词藻,晟城作为官道交通中转的功能性倒是更强一些。齐北南下到郢都,需要经过北边的定城和晟城,而臧西一路东进,也要经过晟城,因晟城的东西南北四方都接通了新修的官道,但晟城本身并不大,倒也不至于叫臧西使臣队伍流连迷失。
且使者馆筑就在晟城入城后不远处,那里也有常驻官员守着,按道理早迎上去了,但问责的人回来后,却回禀道,晟城使者馆筑并未有使团下榻休息,也没有在城中找到臧西使团。
至南只能耐心等消息,几个相关的礼部大臣一直到第二日都未敢合眼,郢都馆筑里的几个齐北使臣阴阳怪气地说臧西从西南而来,一路丘陵难免迷路,下次出使也可借道给臧西云云,馆筑里的至南礼部大臣自觉理亏,没有争辩。
至礽帝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晟城四处找寻,未果。
结果第二日的午后,去找臧西使臣的人还没回来,臧西的使臣团倒莫名出现在了郢都的关外。
不管怎样,郢城上下都松了口气。
张又嶙在家里急急忙忙地找礼节使的行头,嘴上也没闲着:“我是真的服了,这臧西从哪冒出来的,除了从树林抄近道,怎么可能绕过晟城还能这么快到郢都啊,快快快媳妇,官帽官帽。”
李青琅撑着头,低头想着些什么。
听说晟城押伴官的队伍到现在都还在晟城里等着呢,臧西的使臣团却绕过了他们,也绕过了晟城出关的关卡直接就到了郢都,而晟城分明是官道连接的重要中转枢纽。
张又嶙瞥了他一眼,乐了:“你小子也就现在还能悠闲,前天还和你的花魁跑出去驭狼,明天就是宴日了,齐北还没应付过去,现在又来个臧西,我看你明天还能不能这么舒坦。”
午后正是犯困的时候,地上原本趴着的毛毛却突然支棱了耳朵,李青琅看到后于是道:
“张伯伯,你快点吧,应该马上就有人要在门外催你了。”
张又嶙翻了个白眼,正打算说什么,果然府邸外就有人狠狠叩响了门:“快……快点啊!老……老张!”
一听就是老结巴蔡勇桦。
张又嶙抱着官帽就跑了出去。
李青琅有些好笑地看着张又嶙圆溜溜跑出去的背影,本想接着思索,但转念一想,臧西使臣安然无恙就行了,且路上发生了什么,直接问询关心臧西使团不就自然得知。
于是他撸了一把狼脑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了,却在起身之时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瞳孔骤缩,立刻就正了神色皱紧了眉,眼神有些凌厉地看向地上几只打盹的狼,困顿之意彻底消失不见了。
狼……
张伯伯方才说什么?除了从树林抄近道,否则不可能绕过晟城还能这么快就到达郢都……对啊!确实如此,在没有狼带路的情况下,至南人自己都不敢随便踏进未知的山林,更何况还是外来的使臣,晟城前有押伴官迎接,又有宽阔官道,臧西没有理由绕道冒险抄山林的近路。
但事实是,臧西不仅绕了,还成功地从山里走了出来,甚至比所有人预想的时间都还要提前。
李青琅作为武将,从边境回郢城必须要逐个关隘地通过、报备,不然他也想抄近道方便些,而且他有狼带路,不怕迷失在树林里。但臧西又不赶时间,且没有狼可驭,只有象群,但他们臧西的象也不认识至南的山路啊。
晟城……晟城……
李青琅突然想到,李家的旁支就在晟城,官道四周的山林里也有至南的森林狼守着山,李家的旁支现下都不姓李,毕竟晟城那一支还是李青琅父亲的二表姑远嫁到晟城后才至今存世的,所以就算他那年逾古稀的二表姑奶一把年纪了还会驭狼,臧西大路不走,非叫晟城李家的人给他们驭狼引山路而行,也还是令人费解,这种推想也是说不通的。
所以,除非是……臧西的队伍里本就有会驭狼之人,森林狼在至南能被奉为狼神,也是有最初它们为百姓进山引路的善举,被百姓感念的原因,而那人也知道这一点,甚至会召唤、会沟通,让狼引近路,直接到达郢都。
初夏的午后,李青琅想到这竟莫名出了半身冷汗,一阵风过,他莫名打了个冷战。
臧西,那个二十年前和至南大战的神秘象之国,在那场李家全族牺牲的惨烈山火里,传闻中那场山火烈焰冲天,将黑夜映成了白天,天空都是红色的,烟雾里都是林叶焚烧和皮肉烧焦的气味。
臧西同样伤亡惨重,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时间能让被山火焚烧后的鞍集山重新长出草、开出花,但是李青琅未曾谋面的家人和他初到人世十年的记忆却彻底被燃尽了。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上母亲留下的红宝石,喃喃道:
“……雨急急,雨哗哗,雨点大大该还家,家里爹妈能打架,保护青琅守着家。”
“爹娘……”
如果臧西那边真的也有人能够驭狼,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李家的人,他们没有死,也没有回来,而是去了臧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也许还活着?
人是不能在彻底的绝望后突然抓住零星希望的,李青琅此刻就已经无法判断自己的推论是合理还是牵强了,毕竟他知道自己可能只是抓住了一些端倪后就往希冀的版本上瞎猜而已……李青琅于是突然卸了力,蹲坐下去,环住了因为关心而凑近他的圆圆的脖子,把脸埋进了它厚厚的胸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