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这会已经顾不上张又嶙叮嘱自己的话了,什么低调、什么避免和齐北的人起冲突,全然都忘了。
张又嶙自己显然也忘了。
俩人一个拍桌一个踹门,一个是气宋利编排李青琅,一个是气宋利肖想碧铃。
宋利那唱戏似的怪腔怪调在看见李青琅后顿了顿,接着又喝了口酒,迷蒙着双眼再接着唱上了:“我怎么好像看见李小将军了?”
他本在客座,在雅间靠窗的里侧,但他此刻却盯着李青琅难掩愠怒的脸从他主座旁边的位置摇摇晃晃地从坐席起了身,又跌跌撞撞地绕开席间其他官员,走到了雅间门口,喷着酒气道:“哎呀,你李小将军确实有点本事,但是驭狼和爱人和不一样,小将军年纪小,不会疼人罢……”
李青琅的腮帮子鼓了鼓,拳头紧紧攥着,直直盯着宋利的眼神说得上是失礼凶恶。
看来传言非虚,李青琅和那个男花魁的关系,齐北可以利用了……
宋利接着还想说些更失礼的话,他轻巧地躲过准备拦扶他的至南官员,准备站到李青琅身前挑衅,他就不信李青琅血气方刚,能忍住别人冒犯他意中之人而不动手?
却不想被一个圆润的肚子隔开了。
张又嶙挺着酒肚站在了李青琅身前,他比身长足有八尺的李青琅矮了整整一个头,呼吸间带着酒气的薄怒和老练的讽刺:“哎呀宋大人,你在这又是要疼人又是想花魁的,跟我们这些个老家伙说说也便罢了,但你可知我们青琅才多大啊!齐北这么开放吗?一把年纪都不知羞吗?”
这边的动静这么大,自然也是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珍馐阁的二楼大厅今日被官员们包下待客,雅间坐着高官,本来听见总使宋利撒酒疯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但碍于他们那桌的大官都在雅间,也不好偷听得太明显,可方才雅间的门正好被李青琅一脚踹开,这群人正瞧着热闹,不想却听得平日里好脾气的礼部张又嶙大人会说出这么不客气的话。
齐北的其他几个使臣脸上一热,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几个宋利的近臣却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
闹吧,我们齐北谈判的时候不讲规矩也不求事实,我们搅混水来占便宜。
而至南这边的几个老臣原本只是觉得宋利耍酒疯没个正型,但见他往李青琅那凑,话里话外都是挑衅,思绪微动如何还能不知道宋利打的什么主意,只怕是听得席间聊的碧铃花魁与小将军逸闻八卦后故意把李小将军引来,再刻意说这些荤话想激怒他。
想碰瓷?齐北的流氓手段真是层出不穷花样百出。
张又嶙自然也反应过来,当时就闪身挡在李青琅身前,他倒不是怕宋利能对李青琅做什么,他是怕青琅这傻小子被狡诈的宋利激怒做出什么,被齐北讹上可就麻烦了。
上午齐北没占到便宜,果然不会罢休。
至于他把话说得重,那自然是帮李青琅出气,省得青琅气急了真动手,毕竟昨日同青琅在府中说起那碧铃花魁,小青琅眼神乱瞟耳尖透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绯闻传得那么快,但只怕也不是强硬拉郎配。
……不会就是齐北传的吧,张又嶙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精明。
齐北安排人刺杀李青琅、齐北设杀阵困住李青琅,见此招不成,又接着来后手,编排救下李青琅的花魁和他的绯闻轶事,之后再用花魁做文章?
张又嶙于是伸手在背后握住了李青琅捏紧的拳头。
李青琅也不傻,虽然气宋利这话不堪入耳,但倒也是知道绝不能动手,张又嶙这么一挡,其他几位官员也反应过来,顿时七手八脚地就上去拽宋利。
“哎呀宋大人,今晚就延请花魁与您礼谈,快坐下快坐下。”
宋利没有得逞怎么肯罢休,李青琅脸上的怒气不作伪,看来他确实在意那个花魁,但是听得这些冒犯他的话却一直硬忍着。
是冒犯得还不够?
于是宋利顺着其他官员被拉着就近坐下,接着道:“礼谈?好啊,那李小将军也来吧,我不好一人独享,我们三人寻欢!”
李青琅气得太阳穴处的青筋都跳了跳,猛地上前一步:“不准你再说这种话!他不是你能想的!”
张又嶙回头猛地钳住李青琅的胳膊,却发现李青琅只狠狠掐着他自己的手,只是言语上反击,他便明白青琅也知轻重,略微放下了心。
席间虽然这般不愉快,但只要不动手,嘴上吵吵几句,酒醒之后都能说是醉酒胡言还是能收场的
宋利见这话都没激得场面混乱,便知道不是冒犯不够,而是思路不对。
“我不能想他吗?”
旁人都上来七嘴八舌的劝着,但是都像嘈杂的背景音般,唯独宋利接下来的这句话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嘶地钻李青琅的耳朵。
“那我不想他,我找你们陛下讨要他,如何?”
宋利是故意的,他想着法地激怒李青琅,哪里还有酒醉之态。
李青琅惊怒得瞪大了眼:“你!!”
张又嶙和高昌两个人立刻都拦在了李青琅的身前,张又嶙低头瞧见李青琅双拳紧捏得关节都发白,又心疼又生气,直道这宋利太过可恶。
“宋大人你喝多了就少说两句罢!”
宋利全然不闻,对上李青琅紧皱眉峰下含着怒气的双眼,眼里划过清醒、恶意的笑意:“我找礽帝陛下要本事通天的李小将军,礽帝犹豫,我也理解,但若是一个下贱花魁,礽帝必然爽快,要剐要杀,都自然应允……”
“你敢!”
李青琅只听得自己脑子嗡一声响,不知自己是何动作就胡乱地挣开身前的张又嶙和高昌,一腔怒气上心头就随着激怒上前猛推了一把宋利,宋利连人带椅摔出去老远。
“宋大人!”
“总使大人!!”
齐北的其他使臣立刻围了上去,将那宋利扶将起来,宋利原本坐着的椅子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他被扶着半起身,当即就在那堆木头渣子上痛叫起来。
至南的官员们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写着不妙,也立刻上前:“宋大人没事吧!哎呀小将军年纪轻,宋大人别计较。”
“别计较?我们使臣出使至南,至南官员竟对我们总使大人大打出手?”
李青琅推完他之后也知道不好收场了,气得胸廓起伏不定,不断地深吸快呼、顺气平息,而后看见齐北的作态,又被气得说不上话,他猛地拧偏过头,鼻间喘着粗气,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高马尾甩到一边,眉峰紧得像陡峭的青崖。
张又嶙安抚地拍了拍李青琅的后腰,轻叹了口气,哪怕是宋利对个陌生人言语轻薄,李青琅这耿直正义的性子恐怕都会理论两句声张正义,更何况是那位他抱有依稀好感、更是有救命之恩的花魁。
若只是轻薄侮辱,尚且还有几分理智,能硬忍上一忍,但若宋利扬言要伤害那人……唉,也难怪青琅要急了。
看着齐北使臣的夸张表演,李青琅气得眼尾都红了,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宋利那夸张到满脸痛楚的脸。
至于吗?就算是狠狠推了一把,也不至于腿断腰折哭喊着自己残废瘫痪了吧,信不信我真让你残废!
但真也只是气急才这样想,待怒气像潮水般褪去,李青琅也知道真让宋利闹起来,可就是至南来为齐北买单了。
于是李青琅一个跨步,半跪在地上:“宋大人,此番是青琅得罪了!我这就传医者,之后青琅也会亲自照料宋大人直至宋大人痊愈,还请宋大人宽宥。”
李青琅这话体面,也很想当然,医者来了、伤势核实了、伤情也照料了、错误他也认了,如果齐北讲道理,这种处理也没太大问题。
李青琅认错认得及时,台阶也给得够快,至南官员们马上应和。
可惜齐北不讲理。
“不要医官!你们至南的医者怕不都是狼巫、巫医!我们不看,我们现在就送宋大人回齐北!”
那还了得!
“这位大人何出此言呐,我们至南哪有什么巫医,都是正经医者,必然叫宋大人痊愈将养之后再议事。”
齐北的使臣没有应声,他们几位打算协力扶起宋利,宋利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周围人一碰他他就叫得更痛苦,最后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且叫我在地上缓缓。
李青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被齐北一个使臣抓了个正着。
“李小将军,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个说法,你这态度,只怕是说法也难给吧!”
“方才不是道过歉了吗?你现在怎的又说我态度有问题。”
“罢了!”,地上的宋利似乎还没酒醒似的,又接着装起了酒疯,“我胡言乱语,我怕是惹恼了至南人,我愧对齐北,至南的酒……太烈……”
他身边的近臣立刻怒道:“瞧瞧!我们大人酒还没醒!李小将军真是霸道啊,为了酒醉之言竟对使臣大打出手!也罢!这说法李小将军怕是给不了我们齐北,请礽帝陛下给个说法吧!”
不妙。
几个至南大臣心道“果然”,碰瓷的目的不就是想谈个好价钱吗?这才见日,齐北就这样急不可耐地找机会撒泼耍流氓,这宋利还在地上疼得打滚呢。
他们齐北越是装得委屈可怜又振振有词,就显得李青琅闯的祸事越大,那至南就越是理亏,后续谈判也就越被动。
而谈判的价码恰恰又是李青琅本人,李青琅也是想明白了,恨得不能直言齐北卑鄙下作,不择手段。
“酒醉之言?可当真是酒醉之言?方才宋大人对我说的话你们齐北人也听见了,他好端端就讨要一个至南百姓的性命,这是酒醉胡言还是蓄意挑衅呢?”
那近臣便更来劲了:“宋大人清醒时如何会说这种话,就算是礽帝陛下,也不能强迫你们花魁跟了我们宋大人吧,可见宋大人只是酒醉胡言,倒是李小将军咄咄逼人,跟个醉汉计较!”
眼见是道歉也不成、争论更不成,死活就是要陛下给说法。那可就不是酒醉的推搡,一旦闹到陛下那,李青琅怕是要被齐北坐实殴打使臣的罪名了。
其他的至南臣子们也是言语不断,好言歹语都难劝铁了心恶意碰瓷的齐北,李青琅暗中叫苦,有些后悔,这才恍然张伯伯为何叫他避免和齐北冲突。
就算李青琅,甚至说在场众人,包括齐北使臣自己,都清楚宋利是假借酒醉蓄意挑衅碰瓷,但有苦难言,因这齐北压根就是流氓做派!打蛇随棍上、碰瓷行径简直混不要脸,哪里还有什么大国风范。
“人治之国便是如此吗?你们这不就是讹人耍赖?”
有个至南官员也是难掩恶气,直截了当就说齐北讹人。
“好哇,我们讹人,”齐北那小官都跳起来了,端得是振振有词有理、据:“是!我们人治之国傲慢低贱,不比你们至南、臧西还有洋东,如此还谈什么呢!出使也便罢了,待我们宋大人酒醒,养好伤便去觐见拜辞礽帝陛下。”
场上哗然,至南年长的官员们又开始说着好话,平息着使臣佯装的怒火,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年轻的官员们则难掩怒色,和暗中得意偷笑的齐北使臣对视上之后则更是气得跳脚。
李青琅的耳朵却动了动,他本站在人群正中央,突然猛一回头,望向身后他上来时的楼梯。
其余的人见他动作,也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半晌,都没有人影,齐北的使臣也伸着头好奇地瞧,除了地上的宋利,场上某一瞬彻底静默了下来。
叮铃……叮铃……
有铃铛声。
铃铛声似乎是随着步伐般有节奏地响动着,场上的齐北人一头雾水,而至南官员们却都知晓那是谁。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腰间系着铃铛,又让李小将军这般热切地望着,只怕是那位碧铃花魁了。
李青琅一瞬不瞬地回头看着木梯,很快,似乎有什么人踏上了那木楼梯,发出了轻响,齐北使臣瞧着至南官员们都静声等待来人,听着那铃铛声目露疑惑,正打算出言嘲讽,却见正对着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个发梢,然后上了层层阶梯的步伐露出来人的脸、胸口、腰袢,最后跨上台阶,现出全貌。
齐北使臣说不出话了。
宋利本倚在旁边近臣的怀中装醉,听得场上寂静流淌,也好奇地斜眼看去,来人一身青衣,碧青色的内衬和竹青色的纱衣显得腰间挂着的金色铃铛格外显眼,唇边点翠,眼尾描青。
青衣金铃,碧铃。
若那位碧铃花魁真是这人,方才言语上对他的冒犯都叫宋利自己都有些老脸羞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