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经商人家中店中,必有一尊三足金蟾像,脚踩桂枝,头戴铜钱,面朝大门,纳气汇财。
芜陵城中,立于半空之巅的桂蟾楼再无人问津,一座空荡荡的黄金楼变得冷冰冰的,只剩一人还死守在内。
金蟾族将大量气运聚送给金桂树,元气大伤,终于是弥补了漏洞。金贝贝眠于树下,受复苏的金桂树滋养,神形享用香火,精神日渐好转,只是断掉的那条腿再也回不来了。
瑞怀亏欠金蟾族太多,即便做不成蟾王,也会用尽余下的生命去补偿。但现在,我得去弥补金贝贝欠下的那份。
蟾王拿着金桂树下留着的纸条,长长叹息。
只剩三足,行动起来真是不便。金贝贝心里想着,跳跃在屋檐之间,脚下一个没稳住,坠落到一个软软的垫子上。
更深露重,这间屋子仍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他艰难地从柔软中站稳,惊叹四周的辉煌竟是比桂蟾楼还要气派。
一个身披金纱絮着长胡子的白发老者愣神跪在蒲团上,面色激动地看着他。
“金蟾显灵了!”
老者扑跪在地,叩首一个大拜。
“求金蟾爷保佑!”
金贝贝莫名其妙,掉头就走,重新跳上屋檐,这才看见这间屋子里摆着一尊金身蟾像,门外挂着金蟾庙的牌匾。心里登时一紧,头也不回地快速朝芜陵城最高处跳去。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成了黄金台上的一面屏风。女子坐在榻上一声不吭,双目无神地飘向远方,仿佛一座冷漠无情的石像。
“桂儿......”
眼前人变了许多,黑发中夹着几缕白丝,一具身子瘦得吓人。除了金贝贝,怕是无人能再一眼认出她。
金桂儿僵硬地转过头,嘴里呢喃着:“贝,贝贝......贝,贝......”
“桂儿,你怎么了?那些侍女呢?怎么让你一人在此?”金贝贝跳到金丝木软榻边,他从未有此时此刻这般想化作人形,想帮她取来披风,想成为她瘦弱身体的依靠。
“贝,贝?”金桂儿口中模糊念着,眼中忽然有了光,出手如闪电,猛然抓住了金蟾。“金蟾,金蟾,我又抓到金蟾了,我抓到金蟾了!”
她盯着金蟾,用的是饥饿猛兽看见肉一般的眼神。
金贝贝吓到了,他蟾生中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脊背发凉,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掐得他浑身酸痛,喘不过气。
“金......桂儿。”他呛出嘶哑的声音。
金桂儿神智不清,耳朵中只有咕哇咕哇的蛙叫。
“万川秀,林馨......你们所有人,都利用我欺我骗我!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金蟾在我手上,我就是高高在上的金女!你们照样得拜我!求我!”金桂儿神态张狂,语气愈来愈激烈。
“一只□□而已,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崇拜的,还拿我的庙拜他?!可笑至极!可悲至极!给你们财富的人是我!是无所不能的金女大人!你们都不知道吧,你们天天拜的□□只是我金桂儿捡来的一只畜生而已,它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愚蠢的人,竟去拜一个□□不拜我?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戛然而止,金桂儿手一松,金蟾犹如一滩泥,啪一声掉在地上。她蹲下身来,歪着头看它,两者身形气势差距之大。
果然,她才该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金桂儿抿着唇,鼻息中发出哼哼笑声,倒吸一气,冷漠的眼中杀意横生。她抓住金蟾,手中用力向里掐,“这下,看你们还拜谁?”
金贝贝感觉身体要爆了,头昏脑胀直犯恶心,好像一张嘴就能把肚子吐个干净;金色瞳中流出的血泪顺流到一只苍白的手上,沿着凸起的骨节滴落到金衣之上。
铜钱串坠地,眼前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脑子里一片荒芜,心跳......也感受不到,只有喉咙和遍体胀裂的巨痛。
“桂儿......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也不知道到底说出来没有。
高处的风原本就这般又静又凉吗。
咕哇的声音停了,金桂儿手中像握了一滩水,冰凉之感刺得她脱了手。
这次,金蟾真成了一滩泥,金色的泥,稀稀烂烂,捏都捏不起来。
疯癫的女子仿佛回了神,注视着地上金色的泥,一步步往后退,跌跌撞撞坐到了金桂树下,抱着头,手插在头发里,揉了个凌乱。
“贝贝,贝贝......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圆月之下,黄金楼上,又只剩孤零零的一人。
看完这一程的人,皆是无言沉默。
月光发亮,白雾又升起。
莫非榆举剑横空接了破雾而出的树枝,脚下后撤一步,眉心皱起。
“看来你们并不需要我以礼相待!”金爷喝声道,身形一闪跃到金桂树下,折枝化出一条腿,站在树下,另一只手中的桂枝缠绕金光,霎时也化作一柄金色长剑。
“既然客人想要刀剑相向,我这当主人家的岂有不回之礼!”
金剑坚韧无比,尽管被挡下,莫非榆拿剑的手还是脱了力,垂下的手臂止不住颤抖。
彼时,她凭着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劲儿杀连如夺剑,在金蟾池中看了这么一段陈年旧事,手中的劲儿早早便散去。
即便到现在,金爷仍是未尽全力。
“别担心。”郁问樵接过莫非榆手中的剑,平静道。
金爷可没有耐心,未等郁问樵回头,又是一道金光乍现。
剑到底是比刀好用,郁问樵的动作流畅多了。
莫非榆捏着右臂退到一边。
银光金光乒乓交锋,两个身影在白石路上快速移动,剑势如虹,互不相让。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动作皆如行云流水,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流光,招招致命,没有丝毫犹豫停顿。
剑刃相交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停顿瞬间,眼中掠过对方,全身上下皆未找出破绽。再次弹开,金爷瞧见郁问樵脸上一闪而过的倦意,嘴角勾笑,抹了一剑金光,恍如闪电劈去。
金桂招摇飞舞,金殿光芒夺目,无一处不在彰显,金蟾关到底是金爷的地盘。
天青色衣料翩翩坠落,浸着一点血红。
连如的剑仿佛有了意识,瞅准时机奋身从郁问樵手中抽出,回到金爷身边。
只见金爷嘴唇微动,银剑滑出,加入另一边的战场,帮连意搬平局面。
连如连意两人单独拎出来都相当于一个鬼器的实力,二对一,自是游刃有余,若是一次两个就不好说了。
驿站百年来从未有成功从鬼灵手中逃脱的人。棋门最近的两位棋主一个靠4页鬼器,一个靠5页鬼器登上棋主之位,柳棋生就是驿站历史上单人集页最多的人。鬼器中有狡猾的、有胆小的、有好战的、亦有贪生怕死的,对上它们,并不是非打不可。
所以也可以这么说,驿站中,从未有真正能打之人。
柳棋生最擅远程攻击,消耗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时雀进入驿站不过几年时间,撑了这么久可以说是破纪录之举。
现下郁问樵没了武器,驿站一方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前进后退举步艰。
“若是不想帮忙,可否借卢丁一用?”郁问樵道。
长廊下抛过来一个黑色物体,郁问樵伸出接住的手往下沉了一沉,轻笑一声,“又重了啊。”
那是一把比夜漆黑的剑,剑刃是黑,剑柄是黑,黑得看不清雕刻在上面的纹路。
郁问樵接上剑,当即提步砍出。一黑一金碰撞嘶鸣,力量相争,挥出无数火光星点,剑气破空,光滑的白石路上满是疮痍。
卢丁剑剑势凶猛,劈下如雷霆万钧,一剑横扫能破万军。
金剑破碎,金爷又折了一枝金桂,仍是不服输。
真是打得没完没了。
长廊下的黑衣人吐了根骨头,擦擦手走出阴影。他张开双臂,掌心上下一合,再开,数以万计的青灰色气团从掌心间争先而出,充斥在天空中,形成流动的乌云。
随着黑衣人口型一动,万条命魂直冲金桂树而去。
“你做什么?!!”金爷喊道。
金桂树周身发出浅淡的白光,一个身穿破布衣裳,头挽双髻的小姑娘从树中飘出。
小姑娘眼中含泪,微笑着缓缓张口,“贝贝......”
溪水温暖阳光,柳条乘风,莲叶舒展,少女天真的笑容和粗糙的手掌......回忆如潮水将金贝贝载回伊始。
从杨柳镇到金蟾关,这千年时光,瑞怀对金蟾族的亏欠早就弥补完了,始终禁锢不愿释怀的从始至终都是金贝贝。
莫非榆和郁问樵在金蟾池中看到了金贝贝内心深处的欲望便知道,金蟾关的金桂树并不是金蟾族的圣物,而是桂蟾楼的那一棵。
一棵普普通通的金桂树,花却开了千年。
金贝贝身体微微颤抖,表情凝固良久,四目相对视线交汇时,时间停滞在了杨柳溪边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刻。悔恨与哀愁,思念与深情,从他的眼中奔流而出。
“对不起......”
小姑娘轻飘飘地走过来,将他抱进怀里,“我听到了。”
一个魂魄,一个鬼灵,在没有温度的拥抱里感受着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