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长途跋涉中,何嗣音最担心的就是文逾的身体状况。
不知褚良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先前为文逾看诊的老郎中随行。
出发那日,老郎中早早地等在城门口。
“有先生您在,我就放心了。”何嗣音热络地迎上去,连连感谢。
“夫人多礼了。我在世上没有亲眷,又与侯爷投缘,索性也去见见别地的风光。”
郎中行囊简单,只带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
他捋捋胡须,看向一旁活泼的孩子,微微笑起来,“夫人也不必叫我什么先生,老朽姓程,一个郎中罢了。”
“是,程老请。”何嗣音对他极为感激和尊敬,亲自迎他上了马车,“您在旅途上若有什么不便的,还请吩咐我们夫妇二人。”
褚良与何嗣音的关系显而易见地亲密,程郎中赞许地点点头,不禁生出“慈父”般的欣慰。
似乎是有了程老的保驾护航,文逾自出发以来,始终康健活跃,甚至不见奔波的劳累与不适,何嗣音也轻快了许多。
此去冀州会经过大片的草原,再往北走还有层层雪山。
褚良素来享受河山胜景,如今有妻儿在侧,更是不想错过一花一草。
好山好水不易得,每至景色优美之地,褚良便令队伍停留一两日。
夜晚,驻扎地的温度虽低,气氛却温馨热闹。
篝火熊熊燃起,随行人员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各自谈笑着。
何嗣音将文逾安抚睡着。
料想时辰还早,她蹑手蹑脚退出帐中,去外面透气。
“我觉得啊,还是少统领比世子更像褚老将军的亲孙子。”
何嗣音登时被这段话吸引。
讲话的三人是褚良手下的老将。刚刚出声的人继续说道:“世子最没出息,娶了个媳妇儿,官儿没了。”
外表看着最年长的那位摆摆手,反驳道:“我觉得不是像褚老将军,是更像影照。”
旁边一直默默喝酒的人点点头,表示认同。
何嗣音脑中嗡鸣,站在暗处支耳听着。
“影照平时看着多正经啊,其实不是”,他们哄笑起来,“心眼可多了。”
突然话锋一转,几人伤感起来,“可惜影照去得太早了,留下四个孩子,怪不容易的。”
他们口中的“褚影照”正是褚良的父亲。
偷听长辈的私事毕竟有些失礼,何嗣音没再听到有关褚良的事,只好心情复杂地离开。
她慢慢走着,不时踢踢周边的小石块。
前方不远处,褚良和副将陈英真不知在谈论着什么,时不时大笑着。
何嗣音站得离他们远远的,在朦胧夜色中仰望圆月。
身后传来簌簌声,昭示着有人靠近。何嗣音感受到熟稔的气息,并未回头。
褚良轻轻走上来,张开双手,从背后搂住何嗣音,“冷不冷?”。
何嗣音顺势靠在他身上,握住他宽大的手,并未说话。
褚良察觉到异样,扳住她的肩头令她转过身来,“怎么不高兴啊?”
何嗣音已经极力掩饰,不料还是被他察觉,不禁微微埋怨起他的洞察力。
在褚良的注视下,何嗣音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挺好的。”
褚良笑笑,拉着何嗣音回到火堆边,没再继续追问。
两人席地而坐,互相依偎着。
何嗣音挨在他的肩膀上,小声问:“你想你父亲吗?”
褚良略微一惊,沉吟起来,“很想。”
“他离开我们,已经有九年了。”褚良慢慢回忆着,眼中闪着晶莹的亮光,“那个时候的北境很糟,没有人,也没有粮草。朔方的军队来势汹汹,我们的将士只能以一对多。”
褚良停下来,不愿诉说惨烈的细节,只将结局一笔带过,“父亲以身殉国,母亲也追随父亲而去。”
褚良微微昂着头,目光投向虚空,“从我进褚家的那一天起,我就时时跟在父亲身侧。读书写字、习武征战,样样皆为父亲亲授。”
他的语调变得很低,更像是喃喃自语:“我好像,总是与父亲的亲缘寡淡。”
心头的钝痛令褚良眉头紧蹙,泪水也悄悄地从脸上落下。
何嗣音静默不语,十分后悔勾起他的伤心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但褚良的倾诉还没有结束,他继续道:“杨焕阿爹累死在任上,父亲母亲捐躯沙场。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
何嗣音本来已经放弃追问他的身世,却不料他会自己吐露实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何嗣音哽咽着致歉,只觉愧悔无地。
褚良转头看着她,眼中带着晶莹的湿润,“没关系。很多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的事。”
少顷,他竟渐渐笑起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对文逾不好。”
“你也不用怕我”,褚良紧紧握住何嗣音的手,急切地想要得到支持的力量。
“我知道那种游离于家庭之外的感觉。我不敢随意讲话,不能主动索取。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和存典是完全不一样的。”
褚良对刚到褚家的那段时光记忆犹新。存典只比他小一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很难接受家中骤然多出的一个“大哥”。
“我才是老大,我没有哥!”
“你自己没爹没妈,非要抢我的!”
……
乃至他长大以后,存典接受他之后,这些话也曾在梦中伴随褚良很久,甚至时时让他以为,自己仍旧处在无人拯救的炼狱中。
褚良现在的状态格外放松,“但现在没关系了,我就是褚家的人,我承袭的都是褚家的教诲。”
他的眼中盛满真挚,“嗣音,我会对文逾很好很好的。我知道寄人篱下的谨慎与卑弱,我不会让他也有这样的经历。”
何嗣音哭到难以发声,她已经不再需要褚良反反复复的陈说,“我知道,我知道你。”
褚良并没有因为何嗣音的认可而欣喜起来。
他依旧似乎打算一夕之间将所有的面具扯下,“我总盼着自己能做个高洁清风的人,但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褚良伸出手搂她,深深害怕后面的话会令她厌恶。
“我当初怀着很龌龊的心,我想让你留下,我想让你成为我的。”
褚良感受着怀中人的反应,不由自主地用脸的一侧贴向她的头发,“我时时后悔,但我仍旧狠不下心放你走。”
“嗣音,我真的爱你。我盼望着,你能原谅我,能接受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不论如何我都爱你。”
当初被迫的惊惧并没有被何嗣音抛之脑后,她依旧记着那时的愤恨与无助。但这半年以来的悸动不是假的,早在与他亲密之时,何嗣音就已经交付了自己的心意。
她将手伸向褚良的背部,上下摩挲着,带着安抚的含义,“你那时的确不好,但是我原谅你了。”
“怀章,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只要你爱我,爱文逾,我的心里就会有你。”
褚良可谓是喜极而泣,捧着何嗣音的脸痴痴地笑起来。
何嗣音假作嫌弃地给他擦脸,“哭得特别丑。”
褚良想笑,但酸涩与激动还堆积在心口,泪水就像决堤的江河,完全抑制不住。他顿觉丢脸,不好意思地埋在何嗣音的肩头。
“没事,你再丑我也要你。”
周边的人都撤得远远的,只剩下他们两人在跳跃的火焰前相拥,彼此心中的火苗也渐渐融合着、热烈着。
……
“夫人,三小姐来信了。”李妈妈笑着,一脸期待。
袁氏斜了她一眼,仍旧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
李妈妈急得跺了跺脚,“夫人,您要是不看,老奴就自己看了。”
“就你沉不住气。她都不听我的话了,还写什么信。”袁氏嘴上不饶人,但还是伸手将信接过。
袁氏看了良久,微微露出几丝笑容。
看着李妈妈焦急的神情,袁氏将信纸递给她,“翅膀硬了,封了诰命,跟着褚家那小子去冀州了。”
李妈妈一脸心疼,“冀州得多远啊?三小姐还带着孩子呢。”
“只要不在京城,在哪不都算远啊?跟着个兵头子能有什么出路,家也不知道回。”这次的信中竟带了些雀跃欣喜,全然不似之前的悲观与颓唐,袁氏心中也是稍感宽慰。
李妈妈默默垂泪,“原以为当初求了长公主就能让三小姐回来的。”
袁氏嫌恶地皱起眉头,语气极为不满:“你还提她!我是求她救我音儿的,她倒好,竟叫她大伯兄把我音儿给夺去了。”
袁氏气愤地站起来,把何嗣音的信折好,妥帖地存放起来,“现在好了,人家褚家两个侯爷,又跟皇室有姻亲,音儿还不知道在他家受什么委屈呢。”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景象,“这个日子,三娘应该早就到冀州了,我都有五、六年没见她了。”
李妈妈默默抹着眼泪,心里暗叹家中的三位嫡女命苦。
袁氏吩咐道:“去给我磨墨吧。音儿好歹还能跟我通个信,剩下那两个,一个鱼沉雁渺,一个……。”
她不忍再提起病逝的二女儿,哪怕长女随云阳王回京之时,她都不忍将二娘的死讯告知。
出嫁的女儿个个都不如意,她索性独自将苦果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