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高声呼喝惊醒的,嘈杂中隐隐还掺着几声哭喊。闻意、闻醉也低声吵乱着,声音听不真切。
何嗣音一颗心跳地快速而纷乱,“这是怎么了?”
却无人进来回她的话,披衣开门才发现听潮满脸是血倒在院门外。
“这是怎么了?”何嗣音腿一软,险些跌在门槛上。
听潮身上有多处伤,一处从额中划过右眼,绵亘至耳垂,一处划在手臂上,已然露骨,很是骇人。
他眼前模糊,看不清前物,听见夫人的声音,忍着剧痛想要从地上挣扎起来。
“外边杀人了,他们入户行不轨之事,见人就砍,见人就杀。爷他自个跑了,夫人,快想法子。”听潮紧紧捂住右眼,但无济于事,血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来,他的声音也渐渐弱下来。
何嗣音护住小腹,命人去取金疮药救命,点了两个身强体壮、有功夫的去探清出城的路径,又指了两个丫鬟去点清马匹车辆。
闻醉不等吩咐,便去收拾了能贴身携带的银钱与口粮,还不忘提醒闻意将先前备下的粗布衣衫拿出来换上。
这正是要紧时候,何嗣音的肚子却开始抽疼起来。她此时不敢示弱,暗暗忍着回了房间换衣服。
何嗣音万万也没想到许昌途会抛下她,身边跟的小厮没有几个,最衷心的听潮重伤难愈,危在旦夕,一行人要躲过战乱平安达到景州难如登天。
她并不熟悉许氏老家,身边又没了许昌途,她只怕自己根本到不了景州,可细想也没有旁的去处,京城现在只恐正是水深火热的中心,父亲母亲也是情况难料。
“夫人,听竹他们回来了,西城门处的守城军现下还是有余力,咱们从西跨院的土墙翻出去,就能直直往西城门那边去。”闻醉小跑着进来,她的头发挽了上去,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也黑了几度,俨然一副农妇打扮。
闻醉看了看何嗣音,急忙上前来为她装扮,“诶呀,夫人这样不行。夫人肚子有点大了,得多穿几件挡一挡。把嘴唇涂白,头发别梳这么光亮。闻意你也是,快把你自己拾掇好。”
何嗣音由着她收拾,此时竟是从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身上感受到了一份安定。
事方毕,一行人刚要上车。孙姨娘竟抱着孩子跑过来。
见了何嗣音,她径直跪下来,“求夫人捎上我们母子。”
何嗣音看向身边的小厮,快步往车上走。听竹会意,带着听词拦住孙姨娘。
孙姨娘碍于手中的婴儿不敢强追,声泪俱下地哭求,“夫人,还请夫人救命。我身边的人都四散跑了,丫头被他们拖出去杀了,他们一会肯定就闯进来了,我们娘俩活不下去啊,夫人。求夫人救命,求夫人救命。”
说着,她竟重重磕起头来,婴儿似乎不太有力气,只勉强哭了几声。
何嗣音步子慢下来,孙姨娘狠下心大喊道:“只求夫人带孩子走,我不敢拖累夫人的。”
何嗣音心头刺痛,还是松了口,“带上她们。”
孙姨娘踉踉跄跄站起来,急忙跟上,“多谢夫人,我决不做累赘的。”
四个人连带重伤的听潮和一个孩子挤在一个马车中,终是成功出了西城门。
天已经蒙蒙亮,听竹几人趁着几分暗色驶入了小路,靠着之前探听的消息,往北方的城镇而去。
孙姨娘刚刚生产不过十日,人半倚在车窗边没了力气。
闻意看了何嗣音一眼,见她点头,接过了孙姨娘手中的婴儿。
小婴儿半阖着眼睛,并不怎么活动。
这时孙姨娘开了口,“晚上我睡不着,听见有个人来给爷送信。说什么,‘败了,守不住’,爷当时就慌了,我追出去想跟着爷,可那个传信的说,再也带不了旁的人。”她啜泣起来,“我跟秋叶追出去,可他们骑马。我们拼命跑了好几条街,可是招来了那帮畜生,秋叶为了救我,就没了。”
孙姨娘好像在看着孩子,又好像眼神发直,“我再逃回院里的时候,我院子的人全都跑光了。”
闻醉气得发抖,“你,你这险些就把那群人引到咱们院子里了啊!合着是爷不带你,退而求其次才来求夫人的。”
孙姨娘连连摆手,“不不不,他们没发现我,我不是要把人引过来。”
何嗣音歪了歪身子,皱着眉头叹气,“你跟着我们,需得听话,不然自会把你赶下去。”
“是。”孙姨娘不敢再出声,一个人靠着车子默默流泪。
……
夤夜,营地四周寂静无声,偶有巡营的兵士发出的脚步声和铠甲兵器相撞的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年幼惊慌失措的他、熊熊烈火中的宅子、恶妇人扭曲的脸……这个荒诞又真实的梦,在离去八年后又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中。
褚良以手覆面,吞咽时只觉喉咙干涩,心跳如雷,难以平复。
他慢慢地翻了个身,想再度入睡,不曾想白日那封信就如同催命的咒语一般,深深烙在了他的脑子里。
“怀章吾孙,闻北境事起,当早而图之。今各州应召而发,可离。另三司使白襄以睿亲王论储,恐藏祸心,不日或将北上,务避之。祖父字。”
辗转多时,见帐外隐隐透进光亮,他索性起身穿戴。掀帐而出,值守的两名军士抱拳行礼。
“召高应翔。”
片晌,高应翔到,“都督没睡好?”
褚良搓了搓脸,长舒一口气,“我总觉得不安,你多带些人,把住周边的通衢要道,不要显露身份。若见三司使,务必将他绊住。”
“是。”高应翔正想深问,却被他打断。
“我晌午过后就出城,随行之人行程照旧。你跟着队伍一起走,让杜敏思留守冀州。”
“都督,是出什么事了吗?”高应翔眉头一皱,紧张起来。
“队伍的目标太大了。到时你代替我留在主帐中,有你在,别人就更会相信我也在。”
陛下不豫,太子不知所踪,二皇子在南方起事,朝中无人主事乱作一团,仅享十三年安定后的赵宣王朝,战火又起。
白襄作为皇后的姐夫,不趁此时与皇后合力推二皇子上位,却急于劝说众官员拥立睿亲王,诸多可疑,实在令人焦心。
……
太子端坐着,身前几个近侍伏在地上,室内一片阒然。
“孤想家了。”太子嘴唇微启,面色苍白。
无人应声,他继续说道:“险中求胜,可惜终未成事。赵缙果然是赵启连养出来的毒蛇,够狠也够决绝,该是他赢的。”
“别跪了,趁着还有机会,逃命去吧。”赵绥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无人起身,赵绥不禁有些动怒。
“孤已经给你们退路了,你们还想怎样?”
最年幼的那个颤颤巍巍地说,“请殿下一道离去,奴等誓死保护殿下。”
“孤已决意赴死了。”赵绥不禁牵动了嘴角,干涸的嘴唇随着他的动作而开裂。
“皇权争斗实在没意思,孤既无兵力,也不得民心,罢了。孤恐怕没有楚霸王卷土重来的雄心。”
“难道殿下放弃贵妃娘娘了吗?”小内侍不死心,不愿接受太子自认的败局。
“呵。”太子唇上有鲜血浸染,“都出去。愿一辈子跟随我的,黄泉之下我也收你们。有未了之事的,便自去吧。”
闻言,室内的几人只得退下,说话的那个小内侍重重地磕了个头方才离去。
太子抽出佩剑,注视着剑锋上凝出的寒光。“母妃,我不配做你的儿子。下辈子,愿你生个才智非凡、胸藏大略的孩子。”
剑刃触上脖颈,寒光下的皮肤白得不成样子。
“我只做个,给你逗趣儿的小猫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