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派,后山入口处。
时频捏着谢今恃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厉声质问:“你真与魔族勾了?”
谢今恃未作答,反而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马上告诉你。”时频拎着她身上的捆仙绳前往她曾经闭关的山洞外。
时频施法打开洞门,解开捆仙绳,在背后猛推了谢今恃一把。
谢今恃未及时反应,扑倒在地上,手肘搓破皮。
她回过头看,光芒照在时频背后,阴影笼罩他整个身躯。
“什么时候想告诉我真相,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时频合上洞门,独剩的一缕光芒消散,山洞中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传来细微的石子碰撞的声响,谢今恃警惕地迅速站起身背靠墙壁:“谁?”
一团冥火于玉的手心绽放驱赶夜色,她操纵着火焰向谢今恃走进。
“你来了,”玉没什么精神,对她的到来在意料之中。
“你怎么会……”谢今恃身后的石壁掉下一块碎石,引开她的注意力。“修行界中人抓的我。”玉弯腰,伸手照亮地底的碎石,十余条粉色绦虫争相蠕动。
她再起身,墙上的豁口挂几条虫子,虫身泛着粘液的稠光。
谢今恃吓得向前跨开两大步。
玉用火焰将墙上虫巢焚的一干二净:“刚刚把你关进来的人是武陵的掌门,叫时频吧?”
谢今恃呆愣地点头,她还没步入状态。
“我本来该被处极刑,时频力排众议,把我关在山洞里。他猜到你还活着,逼问我你的下落。”
玉掀起衣袖,狰狞的伤疤遍布手臂。
谢今恃屏住呼吸,颤颤伸出手,轻拂疤痕。
玉甩开她的手,横眉瞪眼:“你干嘛可怜我,是我出卖了你。”
谢今恃错愕:“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
“我们修炼的秘术,对于你来说并不公平,”玉说,“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感受你的气息。”
谢今恃后知后觉:“所以你才能在京城找到我。”
“嗯。”玉转身,熄灭火光。
谢今恃听见她走远的脚步声,等山洞重归宁静,里头又传来玉十分委屈的话。
“其实我没想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谢今恃问。
两人的对话像绕口令。
玉徐徐开口:
“我以前是道观里的道士,和门派修仙,与追求飞升的道士不同。道观供奉道教神仙的石像,靠施主的香火为生,有几位道士略通修行,却也是不入流之辈。”
谢今恃疑惑:“你不是被父母抛弃,被魔界的人收留?”
玉没想到以前胡乱编造的谎言,她还记得:“那是骗你的,现在是真话。”
“哦。”谢今恃无可奈何地说。
玉接着先前的话讲道:
“在道馆后山,有颗树修成了灵,我与她相知相惜。可道观观长贪图妖丹,我与树妖逃往武陵,那时的武陵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村子。”
“树妖受了伤,被我种在半山腰的平地里。我与她在那定下情意,许下诺言。”
玉话锋急转直下。
“趁我不在时,武陵派的开派祖师爷张施图把树妖连根掳走。”
“事后我寻到张施图,他不肯还我,我只有加入武陵派才能知道树妖的生死。可我天赋不佳,不待我入派,她与张施图双双飞升的消息贯及武陵。”
“恰在此时,我入魔了。”
“或许是恨意之深,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数百年磨砺,我成了魔界二把手。”
“我脱离魔界,寻到你,再后来的事你都知晓。”
谢今恃小心向前两步,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好似挠在人心尖上。
“所以,你为了树妖说出我的下落?”
“树妖是白玉兰树,”玉说,“被种在玄序峰上。”
“那棵树不是早飞升了?”话落,谢今恃顿住,反思。玉早谈及,白玉兰树与张祖师爷一齐飞升。
玉点头,虽然黑夜里谢今恃瞧不见:“我见到了她,那只是一幅空壳……”
时频领玉去玄序峰,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参天大树,她从未想过白玉兰树原来能长这么大。
手心拂过树皮,苍老的纹路刻画了岁月。
条纹交错纵横,捎去千年时光。玉拥住树干,泪溢出眼眶,她怀中的树木,与万千丛林中的别无二致。
而她寻觅的白兰,早已永别了她。
谢今恃不解:“飞升者还能下凡吗?”
玉苦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位列仙班,脱离凡俗,割舍旧情,神仙也免不了束缚。
破天荒,谢今恃有了不想成神的念头。
昏暗的环境下,两人各怀心事。
谢今恃施了火术,寻了干净角落环膝坐下。
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她原本脑海中的波涛逐渐平复,直至再无浪花,头一歪昏昏睡去。
强烈的光芒刺的谢今恃苏醒,睁开眼,山洞门开,外面天光大亮,大抵是到了次日。
时频站在门口抛出两根绳索,玉率熟练捡起绳索套在身上,谢今恃照做。
时频用布条蒙上谢今恃的眼睛,走过一段长路。时频踹在她的膝窝,她被迫跪在地上,腰板仍挺直着。
眼上的布条被摘取,她被带到一个幽僻狭窄的房间,玉不在这。
时频哼笑,走出门外,又走进另一人。
青簪弟子!
谢今恃的呼吸止住,下一刻高抬的鞋地板碾上的的侧脸,巨大的力量将她的头颅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沼泽地时,你是故意松手吧?”青簪弟子盛气凌人地逼问。
她高傲的面孔,叫此刻如蝼蚁的谢今恃只能瞧见下巴。
“我要抓回藤蔓的,时频师兄恰好来了。”谢今恃极力解释。
鞋底与地板将她的脸挤压到变形,合不容的双唇,扭曲的五官,无一不彰显她的痛苦。
青簪弟子又是用力蹬脚,谢今恃只觉眼睛要被挤出眼眶。
“对不起,我真的想要救你。”她含不清的吐字让青簪弟子更加放肆。
观望的时频及时制止,她没受到实质性伤害。
接着屋子来了第二个人,谢今恃不认得他,他的巴掌却狠狠扇在她左脸。
即刻,五指分明的红印烙刻在她白皙的脸庞。
“你还我儿子命来!”男人竭斯底里,将所有的怒火发泄在她的身上。
一个接一个的耳光落下,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打的手臂酸痛,竭力才算作罢。
谢今恃的脸肿整个肿胀,嘴角眼角,皮肤细嫩的地方都见了血。
时频松了绳索,问她:“现在打算说了?”
谢今恃卸力匍匐在地,她侧着头,话语铿锵:“我没有与魔族勾结。”
时频叹息,给她眼睛缠上布条,带回山洞。
关上洞门,谢今恃为自己疗伤。
过了会,洞门复开,玉被扔进来。
谢今恃手心变出一团火往她的方向照。
玉迅速爬起身,抹掉伤口的血迹,面上风轻云淡地说:“怎么?你也被家眷揍了?”
谢今恃不满她的措辞,皱眉:“你别这样说。”
玉未搭理她,施法治疗伤口。
谢今恃缓缓蹲下:“我还遇见以前内门弟子上过课的同窗。”
玉挑眉:“该不会是曹芋吧。”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的范昭莹,是我。”
玉疗完伤,蹲在谢今恃一侧,那团微光打在两人面上,隐匿且梦幻。
“曹芋杀了范昭莹,抛尸荒野,被刚出魔界寻找宿体的我遇见,我附身遗体,寻着原身的记忆回到范府。”
“曹芋见到我时,脸色煞青。”玉轻笑,像谈及玩笑,“原本打算解决她,又怕扰乱计划。没想到她命还挺大,魔族入侵那日居然活了下来。”
谢今恃静静听着她的描述,沉默好一阵。
她孤立无援时,帮助她的人居然是个大魔头。
上苍总爱愚弄人,将好的坏的胡搅蛮缠成一碗浆糊,割舍不开,难下定论。
她叹息熄灭手中的火,向最深处走去。
——
山洞的门开开合合,谢今恃和玉承受殴打、谩骂,回到山洞里褪掉捆仙绳,再用术法疗愈伤口,日复一日。
伤口结痂后剥掉,连麻木都做不到。
一如既往的拳头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谢今恃趴倒在地,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走廊传来脚步声,又该换人了,她绝望合上眼。
那脚步却不同寻常,急促凌乱,止于门前。
谢今恃睁眼,玉侧身站在门外,衣物挂着零碎的绳索。
她奋力仰头,想将外面的情况看清楚。
玉看着走廊另一头,目光震惊错愕。
“你……”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头缓缓转向屋内,与狼狈的谢今恃对视。
谢今恃从她眼中看见了怜悯,来不及思考,身侧人的拳头又落下来,她仍一动不动盯着玉。
玉后撤两步,时频匆匆赶来,带她离开。
身侧人发泄完,没再来下一人,时频蒙上她的眼,带回山洞。
洞中,玉早已在最深处,手中燃着冥火等她。
谢今恃率先开口:“你今天怎么在门外?”
“绳索被人揍断了,我趁机跑出来。”
玉握住谢今恃的手腕:“我们逃吧。”
谢今恃直觉有什么不对劲:“你今天看见什么了?”
玉摇头:“苟且偷生不是我想要的,成王败寇,杀了我便是,非要弄一出折磨人的把戏。”
谢今恃甩开她,面色苍白:“你杀了那么多人,心中没有丝毫悔过吗?”
“张施图抢走白玉兰树,有人谈对错吗?你被关在这,又是做错了什么?”
“我答应与你修炼,放纵贪念酿成大祸。你错在罪不寻因,残害无辜的性命。”
“他们争先恐后成为张施图的徒孙,不也是因为贪念,我报仇找其徒孙有何不妥。”
“你莫要混淆是非,哪怕他们有贪欲,也不至于白白没了性命。”
玉笑出声:“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认死理。你以为的门派、宗门实际和我是一样的。你继续沉浸在遐想里,迟早有你悔的。”
谢今恃干哑着唇,眼神迷茫,就像看一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玉意识到失了言,挥挥手熄灭火焰。
黑夜吞噬眼前的一切,声音、画面尽数消失殆尽。
自此以后,两人再没讲过话。哪怕玉渴望与谢今恃解释,她的眼睛想要传递的情绪也被黑暗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