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强行将她唤醒,只默默在榻前守着。
直到鹿竹和云黛回来时,他仍旧保持凛然守护的姿势。
鹿竹眼尖,看见塌边几乎没有减少的汤药后,就放下手里的蜜饯盒子,端起药碗,向沈青砚请示:“殿下,奴婢去将药再热一热。”
他略微颔首,神情始终严肃。
鹿竹和云黛便又一同出去。
日光一点点暗下去,夜幕很快席卷宫苑,明黄色楠木八角宫灯逐一亮起,显得本就森严的宫廷更加幽静深邃。
感觉沉睡了许久,头还有些疼痛,施停月眼睛还未睁开,只抬起左手按了按额头。皇帝白天说的话仍犹在耳,每一句都似有余音,一下下撞击她的心脏。
是那种钻心的疼。
“停月,停月……”
有个声音在唤她。
她费力撑开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她往日从不贪睡,怎么今天昏睡了这么久。
眼皮打开的一瞬间,沈青砚清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只是比白日憔悴了一些。看得出来他满脸担心,似乎欲言又止。
她缓缓开口:“太子殿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鹿竹侯在边上,轻轻答道:“回郡主,已经丑时了。”
丑时,她已昏睡了许多时辰,难道太子一直在此守着吗?
他那样无上至尊之人,何必要吃这样的苦?
“停月,你可觉得好些?”见她醒来,沈青砚关切问道。
她将被子拉了拉,只看了沈青砚一眼便虚弱说道:“夜已很深,太子殿下还是回宫安睡吧。”
他以为她是心伤过度,还不喜欢有许多人围着,只能顺着她:“你且好生歇息,那我天亮了再来。”
他在旁人面前向来以“孤”自称,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说“我”。
但是对于施停月来说,无论怎样,他始终是天外高悬的明月,是无法触及的存在,管他许多做什么。
“多谢殿下关心。”她保持着客气的姿态,她本就是来宫里做客的,没想到竟在此留宿一晚。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实情,天一亮她就该走。
沈青砚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还不忘仔细叮嘱鹿竹:“待会重新熬药给郡主服用,不可耽搁。若有事,立刻叫人来东宫禀报。”
“是,奴婢遵命。”
他这才勉强放心离去。
等他走后,她才慢慢从被窝里爬起来,轻轻倚靠在软枕上。
她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师父和伯父都不愿告诉她。他们是害怕她会无法接受,害怕她再一次受到伤害。可是这么多年,爹爹和娘亲的笑脸时时萦绕在眼前,就像从没有离开过,她怎么可能不去弄清真相。
凉城,大靖最北边的凉城,爹娘将性命丢在那里,她要去寻回他们的骨灰,让他们入土为安。即使那臭水沟恶臭熏天,她也要将水放完,用那沟底的淤泥砌爹娘的新坟。
还有……她暗暗下了决心,去莫侯国杀了莫侯渊,为爹娘报仇。
当年大靖皇帝在与莫侯最后一战中,虽击败莫侯,却没能斩杀莫侯渊,只是逼得敌军退出凉城八百里,以祁连城墙为界,永不许再犯。
莫侯渊还活着,那她的仇恨就不会消。
她成为孤女,全是拜他所赐。
烛火幽暗摇曳,叫人看不清她的容颜,更看不清她藏在被褥下紧紧握着的拳头。
煎熬一夜,终于天微微亮。
她利索地起床穿衣,不想有一刻耽搁。
鹿竹和云黛打了热水来,准备服侍她洗漱。
她却摆摆手说:“不用麻烦,我先回家了,你们本就是宫里人,不如留下来吧,不用再跟我出宫去了。”
她早有打算,要去凉城,便带不了鹿竹和云黛,也不想拖累她们一场,不如就此别过倒好些。至少留在宫里,她们不会有生命危险。
鹿竹急了:“郡主此话何意?我和云黛铁了心这辈子要跟着你的啊。”
“是啊郡主,你到哪我们就到哪。”云黛同样焦急。
“两位姐姐待我情深义重,我心里明白,只是我有重要的事去做,不能连累你们。”她顿了顿,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再说我本就是从江湖来的,而后也该归江湖去。”
“两位姐姐多多保重。”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偏殿,径直朝宫门而去。她没有向皇后辞行的打算,免得被劝解一番,耽误自己的计划。
她知道,鹿竹和云黛一定会向皇后禀明情况。
踏出宫门,她朝酉阳巷的施家走去。
家中院门打开,几个小厮正在洒扫庭院,见她回来忙请安:“姑娘好。”
她微笑点头。
老杨见她这么早回来,身边鹿竹和云黛也不见了踪影,甚为奇怪:“姑娘为何一人回来?鹿竹和云黛呢?”
“她们留在宫里了。”
老杨:“哦。”
“伯父呢?”
“老爷上朝去了,公子去药馆忙,都不在家。姑娘饿了吧,我去叫徐妈准备早膳。”
老杨说话间就往厨房去。
她独自回到西厢房,准备收拾一下行装。本想一早回来见过伯父和兄长就出发,免得他们担心,既然他们不在,就只好等伯父下朝再作打算。
她仔细在屋里巡视一圈,属于她的东西寥寥无几,大多都是皇后御赐还有兄长置办的,那些身外之物本就不是她的。
她将放在枕头底下的软剑拿出来,小心藏于腰间,摸了摸,这才是属于她的。
徐妈将做好的早膳端来屋里,一看见她就喜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姑娘是有福气的,多难得就能进宫了呢,姑娘,那宫里的中秋宴富贵吧?”
她知道徐妈是爱热闹的人,只是眼下她实在没有心情去描绘宫廷的堂皇富丽,只说了一句“富贵迷人眼”,就坐在桌边用早膳。
徐妈瞧出她不大高兴的样子,本想多打听几句,也只好识相地闭了嘴。
她食欲欠佳,咬了几口蟹黄包,便吃不下去。
徐妈有些着急:“姑娘,你好歹多吃点,自个的身子要紧。”
“徐妈,我不饿,没事的。”
她让徐妈将剩下的都端走,徐妈看着一筹莫展,暗自念叨是不是自己厨艺不行,不讨姑娘喜欢。
等了约半个时辰,施敬下朝回来。
她拎着小包袱就去找正厅。
施敬见她如此,大吃一惊:“停月,你这是做什么?”
“伯父,我想去凉城。”
“凉城……”,施敬心下明了,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了。
“凉城路远,又常有莫侯人出没,你一人怎可前去。不行。”
她决意已定,谁都阻止不了:“伯父,我此行下山就是为了爹娘而来,若不去凉城一趟,我心不甘。”
“可是已这么久了,你去又能寻到些什么?”
“不管有什么,我都要去。”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施敬唉声叹气,垂垂地坐在椅子上:“今日早朝陛下当着众臣面,亲口说封你为岁安郡主,我心里为你欢喜,有了陛下庇护,你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谁料,却有许多大臣反对,说你无名小卒,哪配郡主之位。”
“我一向淡泊名利,你父母生前也不在乎虚名,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归隐山间,做一对神仙眷侣。所以当年陛下有意加封施家,我都推脱不受。可是今日,我为了你,在朝堂上公然与群臣作对,也说出了你爹娘当年为大靖江山所作的牺牲……”
“停月,伯父希望你留在京城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就在伯父跟前,平安无忧度过一生。”
“我想,你爹娘也不希望你再踏足凉城。”
她一时沉默,伯父为她也操了许多心,如父如母。她本应同兄长一起,承欢膝下。
可是凉城,有爹娘的骨灰,她非去不可。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施敬面前。
“伯父,请恕停月不孝。等停月从凉城回来,定侍奉在你左右,再不离开。”
她说的果决。
施敬知道无力回天。这孩子性子倔强,同她爹爹一样。
“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绑着将你留下。切记定要平安归来,京城有你的家。”施敬慈蔼地望着侄女,愿她早日了却心事。他思索一番,又道:“我让远潮随你一同去凉城,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她要去找莫侯渊复仇,兄长手无缚鸡之力怎可前去,只是这话她没有说出口,施敬若知道她有此念头,断然不会让她去。
“您年纪大了,兄长就留在京中照顾您,这样我也能放心,不必同我一起。”
“远潮他会医术,若你们路上有个什么病痛,他也好医治……”
施敬话未说完,施停月便打断了:“伯父,我一向身体康健,定会好好地回来见您,您就不要再操心。”
施敬无法:“那好吧。”
“你随我来。”
他带着施停月到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施停月。
施停月疑惑地打开信封,却是一张银票,足足五百两。
她惊讶地望着伯父。
“我官微俸禄少,自然攒不下这五百两,都是你兄长经营药馆所得,你且拿去路上用。”
五百两,恐怕是施家所有家底,她不肯收,将信封放在书桌上:“我不要。”
“我知道你的性子,陛下和皇后赏赐的那些,你定不会带走。但这些……”,施敬拿起信封,“是我施家的,也就是你的,你必不可推辞。”
他强将信封塞进施停月手里,不容拒绝。
她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紧牙暗自发誓,等从凉城回来就好好留在伯父身边,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