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林站在只有便利店的楼前问身边的人:“你确定是这里?”
周普看了眼手机上“已到达目的地”几个大字:“导航显示的是这里。”
这里的气温和人口众多的临昭有的一拼,而且路面凹凸不平,所以他们这一路十分不易。
在饭馆吃过晚饭,顺着导航找到宾馆就已经入夜了,谁知目的地的正门是一个小卖部,宾馆还找不到踪影。
周普眼尖:“哎你看,后边儿的小巷里头是不是有灯牌。”
这小宾馆的确实是深藏不露,陈在林拉着行李箱走了数十步,才看见他说的霓虹灯。
廉价的小霓虹灯牌挂在门的一侧,换着颜色地闪烁着宾馆。宾的宝盖头还坏掉了没有亮起来。
陈在林再次发问:“你确定这是正经宾馆?”
周普有些挂不住了:“挂在软件上都是经过审核的。”
陈在林心说:还好跟着来了,这种地方让周普一个人还真是不放心。
中年老板娘坐在柜台边嗑瓜子,就着大头电视机,观看婆媳矛盾的电视剧。
登记完住宿,老板娘沉迷电视剧,把钥匙推来,说:“去二楼找房间吧。”
楼梯和走廊都是水泥地,夏天衣服不多,就装了一个行李箱。陈在林一只手就能提着上楼。
周普走在前面,拿着钥匙找房间,说:“一开始想着自己来就定了一张床的房间。”
陈在林:“嗯。”
“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怕说清楚伤人心,周普含糊其词,“我们就算睡一张床也要分左右两边。”
陈在林还以为他要自己睡水泥地上呢。
虽然听懂了周普想表达的意思,但他还是暧昧道:“不然还能怎么睡,分上下两边。”
周普停在房门前塞钥匙,闻言一噎:“我的意思是……”
陈在林在他耳边明知故问:“那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啊。”
说完就满意地盯着对方逐渐漫上红意的耳根。
咔哒拧开木门,周普迈进房间,说反话:“敌人关系。”
陈在林扶着门框继续调戏:“敌人睡一张床,朋友干什么。”
被这流引导的思路惹得周普耳根愈发红,他回头瞪陈在林两秒,突然发力,将人猛地推出门外,关门:“话这么多,床都别睡了,睡大街去吧你。”
陈在林眼疾手快,一只手抵住门,好笑:“我开玩笑的。”
“你走。”周普还是说,“睡大街去吧。”
门在推拉中来回晃动,鞋在水泥地上呲呲摩擦,几个来回下来,周普终于力竭松手,转身向房里走去。
“赶紧进来。别的住客得心说什么B动静。”
进去才发现房间内部有十多平,凉席,大头风扇,没电视,没有高端配置,却干净整洁。床套也是刚换过的。就一个小宾馆来说十分难能可贵。
周普进门第一件事是先把那个大头电风扇打开对着脸吹,以解这一路辗转的燥热。
但没吹半分钟,就被一只宽大手掌罩住大半张脸。
陈在林:“这么吹不怕嘴歪眼斜。”
“但是好热。”周普嘀咕。
手掌像被羽毛挠了下,陈在林收回,说:“我把窗户打开。”
外面的防盗窗拉了几根线做晾晒衣物的晾衣杆。从一楼小花坛长出来的藤蔓攀爬到了二楼。
所以窗户上也附着了爬山虎,陈在林使劲推了推才打开,让一阵微凉的晚风送进来。
周普舒服点了。
如果不是他和陈在林的关系非同寻常,他都想穿着一条四角内裤在屋里晃。
但是现在他只能委曲求全地套着一件白半袖,宽松灰色短裤,枕在凉席上。
掏出手机继续抵抗昏昏睡意,翻看评论:“万一这事儿是真的怎么办?”
陈在林从行李箱掏洗漱用品,应着:“不一定是真的。你还记得你来的那天手臂上的伤。”
“是有这回事。你记性挺好。”
陈在林:“明天去套一下他的话。”
“行,那就这么着。”周普仰面躺在床上,捏着小小的身份证,对着卧室不是明亮的光照看,“酒厂家属院……看起来还挺偏的。”
这一语成谶,隔天寻路的过程果然相当曲折。导航都导不过来,全靠问。
陈旧的楼房面前,电线和管道全都裸露在外。周普敲了好久没人开门,他回头去看陈在林:“不会没人在家吧?”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身穿白色背心,趿拉着拖鞋,脸上带着被吵醒的不快:“敲你.妈的敲,大早上……!”
看清眼前的人,立刻换上一副狰狞的脸:“狗娘生的小杂种,还知道回来!”
看动作似乎是想来揪住他的衣领,周普想给他来一巴掌,谁知陈在林的反应更快,一脚就把他踹在门后的在杂物堆里。
周普迈过男人的腿,在他的谩骂中冷淡道:“你如果不想要钱了,我们就先打一架。”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似乎很生气,但目光触及比他高大的陈在林,又不敢动手了。
男人:“墨迹这么长时间,什么时候给我打钱?就得我爆料,你才乖乖听话是吧?”
周平浑浊的眼球来回打量围着周普看了一圈,两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然后扭头啐了一口:“临昭人是不是都傻?怎么让你这个杂种赚着钱了。”
听这话就知道周平肯定没去过临昭,一辈子待在物质匮乏的地方,精神也匮乏。
“怪不得高中去搞同性恋。”周平转身去点烟,言语之中似乎很是唾弃,“还能去卖屁.股挣钱。”
周普瞧了眼一边陈在林,他们对于揣测的不痛不痒,但另一个周普的信息:同性恋。
对这种自说自话的人,周普都没有过多交流的欲望,理性的挖掘信息:“你拍的视频说我殴打你,什么时候?难道不是你先打的我?”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只不过是在套话。
“我先打你怎么了?”周平闻言音调都拔高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还手了就是不孝!”
说到这儿,他很是气愤,指着鼻子骂人:“要不是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跑去做明星了,我还以为你死外边儿了。”
“我他妈养你这么大。你跑那么远的地方自己吃香的喝辣的。8000万的我都要少了。”
“谁?”周普立刻提取到关键词,“谁给你打电话了?”
“我他妈哪知道。”周平一瞪眼,“什么时候给钱?一天不转我去网上告诉,你也别想当明星!”
钱钱钱,这人是没办法正常交流的……周普用缓兵之计:“明天,我先用身份证去开手机银行。”
周平骂骂咧咧:“最后一天。”
走出酒厂家属院的时候,周普手里拿着录音笔,里面重复播放着刚才男人的话:“这条录音够不够?”
“再去他的学校看看。”陈在林捏着手机,“我们先出酒厂,我给叫个车。”
“嗯,行。”周普说。
“周平说有人给他打电话。你说这个人是谁?”周普问,“是谢慈吗?”
“说不准。”陈在林很理性,“信息泄露也很常见。上次投简历,手机号就泄露了。”
“哦。”
两相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周普突然感慨:“本来我觉得我们的牌是够烂了,没想到到这的牌还能更烂。以前只是没有爹,但这里的这个爹,有还不如没有。”
陈在林:“还想回去么?”
只听周普说:“算了吧,现在回去,对别人不公平。”
陈在林一顿,笑着摇头。
出租车一路开往学校,周普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了解一个城市是否富裕,除了看建筑,GDP,还有就是看街边的广告。
商家不会在没有消费市场的地方投放广告。比如像临昭,随处可见奢侈品广告。
但这里,电线杆子上贴满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周普就知道,这是一个和粒城差不多的地方。
等到了原身所在学校,找到他的班主任,老师先是惊讶,后是关心:“你这段时间怎么不来上学?我以为是因为你爸爸,但我听说你去临昭了?”
“嗯老师……我以后还会上学,但这段时间先不过来了。”周普迟疑,“就是,您能帮我作证吗?”
后来这作证的视频老师还是帮忙录了,周普拿着作证的视频和原身的书包,和陈在林站在教学楼门口,回想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人生经历。
简单来说就是,家暴的爸,逃跑的妈和破碎的他。
“我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周普满腹心酸地翻开书包。
行至那块写满教学理念的巨幅宣传牌时,周普翻到了一个笔记本。
“等等,这有个笔记本,我先看一眼。”
“嗯。”陈在林在香樟树下水泥矮台上垫了张纸,招呼他坐下。
周普翻开笔记本,就像是翻阅一段陈年旧事。
这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笔记本,似乎十分珍重。
每天几乎重复的计划,写满足足一个厚本。
记录连续到去年十月份。
20XX年10月
他说不能供我读大学了,我可能去不了临昭了……
20XX年11月1日
我打算去临昭看看,去浮音山许了愿,希望一路顺利,回来还愿。
然后没有下文。
因为没再回来。
十一点多,正值下班时间。学校附近也热闹,车辆行人穿梭过慢行的标志。鸣笛声间歇响起。
一不留神没摁住,笔记本被风吹到他忽略掉的扉页。
用红色荧光笔郑重其事:
目标大学:临昭大学
盯着这几个大字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想去临昭。”周普苦笑一声,“活了两辈子,都想去临昭。”
他情绪低迷:“这样的计划,我也写过,不止一本,从初中就开始写。”
陈在林察觉到周普的情绪,修长的手指笼住他白皙后脖颈轻轻揉捏,似是安抚。
周普也受用,卸下绷紧的肩胛,望向遥远的城镇边缘,说:“这也算是到达了,明天我们替他去还愿吧。”
陈在林“嗯”了一声。
不过呢,周普知道,这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到达。从这里或者从粒城到临昭,很可能是一辈子的距离。
他从前也不觉得自己活在困难模式里。但直到来到临昭,遇到更多的人,才见识到认知以外的世界:
原来爱可以不附加条件。
原来他用力争取的在别人看来唾手可得。
原来他的努力那么脆弱,规则一变就全作废了。
他这才不得不承认,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条件有限的人生。
窘迫的家庭条件导致的资源缺乏,封闭式学习导致的信息落后,争吵和控制导致的某些心理问题,这些,无一不拖累他。
别说走到临昭,他光是迈出家门,就几乎精疲力尽。
他问陈在林:“我记得你那个计划本跟乐谱放在一块了。”
陈在林:“嗯。”
“你之前说大学没毕业是因为休学和拖欠学费。”周普问,“遗憾吗?”
陈在林闭了下眼,似乎坦然:“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
他为之努力的那么多年,最后换来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都过去了,周普心里不是滋味。
他轻轻攥了攥对方的手,传递着一丝体温。
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树下却只有无边的沉默。
停滞良久,周普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装回书包,拎起书包带,将一背包的伤痛和理想轻轻颠一颠,挎在肩上,就像他做惯的那样。
然后拍拍尘土,扯扯陈在林的衣袖说“走”,便从树荫底下起身,往喧嚣的人群之中去了。
还是那句话,他不认为谁的命是天生该怎样的。
地狱开局又怎么样?
早晚有一天,他能笑着说出——
这把,简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