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大河湾公社还没有从料峭春寒中苏醒过来,到处都是一片萧瑟。路边有伶仃的几棵小草偷偷的冒出芽,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清晨,卫小婉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裤棉袄,汲着一双笨重的笨重的厚棉鞋,慢悠悠的从山间小道上走出来。
她见四下没人,麻利的爬上路边的一棵半死活不活的老槐树,从乱糟糟的树顶上拿下了一个藤编的竹笼。
卫小婉一笑,黢黑的脸上就突兀的露出两排整齐的大白牙,呲溜一下子就从树上下来了。
她伸手进棉袄里使劲掏了掏,掏出了两个鸡蛋,这是她今天早上的口粮,因为要进城,她娘才舍得这么奢侈的让她一下子吃两个鸡蛋。
她手里攥着鸡蛋,不舍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最后一狠心,钻进了路旁的小树林里。
没多久,小树林里就飘出了阵阵青烟,伴随着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
卫小婉扑灭火堆,从灰烬里掏出了个剥皮的鸡蛋。鸡蛋这会已经烧焦了一点,她拿在手里,不舍得放手。
最后实在是心疼,掰开一半,也顾不上烫,三两口吃进了肚子里。她目光落在地上,又从地上捡起碎掉的鸡蛋壳,放在微弱的火星上烤了烤,连着那半块焦鸡蛋,一起放进了那个竹笼里。
卫小婉来到河边,在竹笼上拍了拍,自言自语道:“兄弟,今天就靠你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说完,麻利的拽着竹笼上那根长长的绳子,抛进了水里。
这个时节刚开河不久,河边还有零星的碎冰,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生长,河里的鱼肥的很,而且都呆呆愣愣的,甚至不怎么怕人。
卫小婉百无聊赖的在河边等了一会,把竹笼重新提上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一大两小三条鲫鱼,大的少说得有三四斤,小的那两条,一条得她巴掌那么大,另外一条就小得多了,只有几两的样子。
今天的收货不错,卫小婉高兴得咧嘴笑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神更亮了,一下子给她添加了不少神采。
她从岸边扯了根结实的草根,把那条最大的鲫鱼穿了起来。剩下的两条实在是拿不了,她犹豫再三,最后也没有舍得把最小的那条给放了,而是把两条鱼又重新放回竹笼里,浸在水里,把绳子系在岸边,又是自言自语道:“乖乖在水里等我回来,我回来带你们走,今晚上就把你门下锅!”
说罢,她手里提着最大的一条鱼,兴匆匆的沿着小道继续往远处走了。
县城的百货大楼格外的热闹。卫小婉一路走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身上的那件小棉袄此时被提在手里,底下盖着的东西偶尔会扑腾两下,卫小婉第九十次想把那条鱼给打晕,但是为了卖上个好价钱,她生生的忍住了。
她挤进了一个卖女士胸衣的柜台,眼馋的看着几个穿着板正的女人在挑选胸衣。
几个女人虽然有同伴壮胆,但还是很羞涩的,她们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但是卫小婉不会不好意思,她伸长了脖子去看,还想要上手摸上一摸,可惜那个拿着胸衣的女人闪了一下,躲过去了。
几人明显是很嫌弃这个村妞的,捂着鼻子离卫小婉远了一些,嫌弃道:“什么味呀,这么腥气!”
售货员不耐烦的敲敲柜台,开始赶人:“不买就赶紧走啊,别在这挡着别人看!”
卫小婉有些不服气,想要反驳几句,最终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换了一副笑脸,改口道:“哎,我问你个事儿!徐宏娇呢,她去哪了?”
售货员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知道,你问别人去!”
卫小婉肚子里骂得挺脏,但是面上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反而好声好气道:“我是真找她有事,你就帮我打听打听呗!”
售货员还待说什么,斜眼瞅见正往这边走来的女人,立马住了嘴,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货架来了。
卫小婉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往一旁看去,果然见到一个短发女同志走了过来。
那女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眉头微皱了一下,拉着她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卫小婉抢先开口道:“你上次说是想要条鱼,喏,我给你弄来了,你看看还满意不?”
她把棉袄掀开一点,徐宏娇果然看到了一条大鲫鱼,可能是突然见到光线的原因,大鲫鱼还使劲扑腾了一下,拼命展示着自己的鲜活。
徐宏娇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现在天还挺凉,沾点荤腥的东西可都不好弄,更别说这么大的一条鱼了。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板着脸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被人看到了多不好!”
“那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你呀,这鲫鱼再晚点可就不新鲜了,到时候你又要挑刺!”卫小婉有些急了,问道:“你到底要不要嘛,你不要,我就去问问别人!”
“要要要!哎呀,你瞧瞧你这个性子,就是太着急了!一会给你看好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你可别说你徐姐不疼你!”
徐宏娇说着,就要伸手去接鱼,卫小婉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不客气道:“哎,徐姐,我知道你疼我,我也一直记得你的好呢,这鱼我也不多要,就收你八毛钱,我对你够大方了吧?”
“八毛?你这价定得也太狠了吧?”徐宏娇说话声音大了些,赶紧捂住嘴,小声抱怨道。
“徐姐,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这条鱼四斤得有的吧?这会你要去买,怎么地也得一块多才行,那还得能买得到,我要你八毛,绝对是良心价了!”
徐宏娇见说不过她,也生怕有人会过来,无奈的数出八毛钱递给她,“哎,得得得,八毛就八毛吧,那你这件棉袄得借我一下,我拿它挡着,先把鱼送回去!”
卫小婉纠结了一瞬,最后说道:“那……那也行吧,但是你可不能给我弄脏了,我一会还得穿的!”
“行行,知道了,你这衣服还能穿嘛,全是鱼腥味!”徐宏娇又嘱咐道:“你先别走,我这里新来了一批不用票的胸衣,数量很少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件呢!”
卫小婉赶紧捂住自己的钱袋子:“不不,我可不要那玩意儿,我是钱多了烧的才买那个!”
徐宏娇没好气道:“我见你每次来都很稀罕的样子,好心好意给你留的,怎么还不要呢?”
卫小婉说的一点也不羞愧,“我就是看个热闹,哪有闲钱买那些东西呀!再说,那是城里人穿的东西,我们乡下人从来没人穿的。”
那批胸衣卖出去是有提成的,但是瑕疵也的确挺大,一般有条件的都不是很愿意买。徐宏娇见做不成她的生意,撇撇嘴,扭着腰走了。
卫小婉在后头低声喊道:“徐姐,你可快点,我一会还有事呢!”
她今天是来给弟弟送生活费的,卖鱼只是顺带的事。
等她赶到学校,已经将近中午了。
学校的大门锁着,门卫不在,卫小婉又在门口等了半天,才等到一个路过的老师。她赶紧招手叫道:“老师,那位老师!麻烦您个事!”
前头的老师回头,见到是卫小婉,脸上立马露出一个笑来。
“是小婉来啦,你是来找你弟弟的吧?”
卫小婉看清来人,立马别过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最后见实在是躲不掉,才慢吞吞的叫了声:“马老师,我来找卫小峰。”
马老师以前在大河湾公社做过几年的小学教师,恰好就教过卫小婉。卫小婉辍学后,他可惜了很久,去她家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
这位马老师太能说了,卫小婉可真是怕了他,后来他调回县城中学,卫小婉当时还大大的松了口气。没想到卫小峰上初中后,她又时不时的就得来学校,经常被这个马老师逮到做思想教育。
马老师也不急着帮她喊人,反而热情的走过来,找她攀谈,“你现在还在村里上工嘛,能挣几个工分了?今天是请假出来的吧?”
卫小婉全身都开始警惕起来,不情不愿的答道:“是,能挣七个了。”
马老师来回打量了一圈她黢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啧啧”两声,“累吧?我就说,种地哪有上学好,你这么聪明,当初如果不辍学,现在都高中毕业了,到时候,也能和李春花一样进厂子上班了。”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隔壁大队的李春花年前进了制鞋厂,卫小婉就猜到马老师会拿着个来说事。她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怂的小声嘟囔:“那和她上高中也没啥关系,她那是找了个好婆家,婆家给安排的!”
马老师的耳力很好使,上课的时候听学生说小话一抓一个准。他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那也是她学历在这,不然,就算有机会她也抓不住,你……”
卫小婉猜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赶紧打断道:“马老师,您还是先帮我叫一下卫小峰吧,我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赶回去上工呢。”
马老师还是很了解他这个学生的,知道这会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无奈的伸手点了点她,转身往教室那边走去。
卫小婉等他走远了,才敢嘀咕道:“上学有什么用啊,又不能考大学,到时候不还是得回农村!就连城里娃还得下乡呢!”
卫小峰来得很快,他远远的望见他二姐,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还没到近前,就先开口抱怨道:“二姐,你咋才来呀,你再来晚点,我午饭都没得吃了!”
隔着铁栅栏门,卫小婉没好气的在他头上敲了下,“那谁让你自己忘记带生活费的!再说,我走过来不需要时间啊,这大老远的,累死你姐了!”
卫小峰捂住头,嚷嚷道:“你又打我头,把我打笨了!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又偷偷跑哪去玩儿了,我每个星期也都是走路来上学的,根本不累!”
卫小婉抬手又要打,卫小峰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钱,一溜烟就跑得老远,回头喊道:“姐,你快回去吧,别在外头瞎溜达,小心让拍花子的给拍去了!哦不对,你现在年龄大了,拍花子的不拍你了,你长得丑,拐媳妇儿的也不拐你,你可安全了!”
卫小婉这个气呀,点着他道:“你给我等着,咱们回家的!”
等她走到半道儿,才想起她怀里还揣着烙饼和两个鸡蛋,被这个糟心弟弟气了一顿,刚才忘了放下了。她干脆从怀里掏出来,大口把烙饼全都吃掉了,愤恨道:“让你说我,哼,没你的份了!”
她重新回到河边,沿着自己留的记号找到了放竹笼的地方,结果附近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片被踩倒的枯草。卫小婉顿时傻了眼,叉腰骂道:“天杀的,谁偷了我的鱼和鱼篓?”
正生着气,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巨力,她一个趔趄,一头栽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