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经历了贾母生辰被邢夫人当众下面子之后,其实并不想再卷入大观园的这个泥潭里,可王夫人上来就冲她甩了个妖精打架的香囊,屎盆子轻飘飘就扣给她了。这行云流水的演技,简直绝了。
这一趟必定是要走的,光靠那起子奴才,哪里压得住那帮姑奶奶们。当然,她也只打算出工不出力,毕竟,她身子虚着呢,实在使不上力。
王喜凤知道大观园有这场大戏,早就等着呢,走流程她还是会的。其实,她没有参与到此次管家行列,突然发作王善保家的,还真是震惊了一群人。
凤姐早看出这三妹妹有些城府,也不好糊弄,只是平日不爱出头。见王善保家的吃瘪,倒是安之若素,不痛不痒地和稀泥。暗地里还乐得看戏呢!
对内宅之事不敏感的人察觉不出抄检大观园有什么不妥,最多只是有些被侵犯隐私的尴尬和不满。可如探春这般懂门道的人便隐隐察觉出了不详,尤其是前阵子刚出了江南甄家被抄一事,简直完美呼应。
宝钗也察觉出其中的猫腻,果断地找理由搬出了蘅芜苑,甚至为了撇清干洗,连同住的史湘云都被她交给了稻香村的李纨,直接将蘅芜苑落了锁。
这一次风波,让大观园又蒙上一层阴影。
李纨娘家的两位堂妹已经许久不登门,宝钗跟宝琴回了薛家给薛姨妈侍疾,活泼的湘云住在稻香村格格不入,贾家的三姐妹一向低调不语,也就邢蚰烟偶尔去栊翠庵看看妙玉,宝黛两人互相串门,再不见昔日呼朋引伴的光景。
中秋夜宴之悲不再赘述。贾母即便想重温贾氏一族儿孙满堂的美好过往,终究不过是一场奢望。王夫人却已经迫不及待等团圆日之后大力整肃不安分的丫头们。
大观园抄检,迎春失了司棋,被接回大房;惜春跟东府决裂,遣了入画;独探春保了秋爽斋安生。如今怡红院得王夫人驾临,鸡飞狗跳自不必提,模样出挑的都遭了殃。
这座曾经象征着荣耀的省亲别墅,在接二连三的内部整顿之下竟变得风声鹤唳。尤其是宝玉所在的怡红院,下人们曾趋之若鹜,如今有些避之唯恐不及。一言不合就打发出去的节奏,谁扛得住啊!
宝玉也发现身边这些伺候的丫鬟被王夫人吓到了般,再没谁敢上来随意说笑打闹。他也惑太太如何得知怡红院里这么多琐碎细节,跟袭人提了几句,不了了之。之后,贾政和王夫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共同意愿,不打不骂,功课却盯的更严了。
大观园一片萧索,正是应了时节。这年的秋格外清寂,落叶踩上去的沙沙声都透着一种支离破碎感。
迎春赶在年前出阁。
孙绍祖其人,即便闺阁女子再缺眼界,也知道一个妙龄少女嫁个奔三的老男人其中掺杂着多少猫腻。作为在婚姻大事上毫无话语权的姑娘们,虽担忧迎春内向绵软受人欺负,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逆了大势,更多的还是依依惜别。
王喜凤还在叹群芳风流云散,赵姨娘已经在愁三姑娘的婚事。迎春出嫁,下一个可不就是探春?姑娘家的婚事一向嫡母作主,出去做客也是嫡母带着出门,赵姨娘是半点门路都没有。贾政连儿子们都教不明白,更不会替姑娘们操心。
王夫人呢?先前大观园乱象让她在邢夫人面前失了面子,气了一场;再有怡红院一屋子不省心的丫头,让她撵了好些个出去才刹住了个个眼大心空想爬床的歪风邪气;刚入冬宫中又来消息称娘娘抱恙,急得她火烧眉毛,只恨不能日日进宫探病,哪里顾得上其他?
给贾母过寿那当口,府中银钱就不凑手了,说一句寅吃卯粮毫不为过。到了年底,元春那里的支出更大,贾府便更加拮据,老太太的笨重家伙能当的都当了,甚至一些不常想起的古玩字画都偷换了出去周转,昔年满满当当的库房已然不再。
若说贾母毫不知情,那绝无可能。鸳鸯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样阳奉阴违。而且,经了贾赦那一出,她再没了别的前程,跟谁都犯不上套交情,又能卖谁的好去?
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喜凤不知道自己会分配到哪个万年大坑。无论哪个坑,那大概就是她的第二战场。
低调了这么些年,不知不觉间,她抄的书已经积累了好几摞。古人云:“书非借不能读也。”借别人的书,总是有种紧迫感,不好留在手里太久,总想着尽快给人还回去,可不就得争分夺秒地看?
而抄书肯定不是借来就提笔,因不熟悉内容,出错率太高,会造成许多无用功。王喜凤总是先看上几遍,大致有个印象,再按篇章抄写完善,装订成册。之后没事就拿出来翻翻,只要不跟科举那般变态到倒背如流,品味书中奥妙还是挺享受的。
林黛玉将自己的闺房收拾的跟上等书房般精致,如今王喜凤若是将她的手抄版都摆出来,大概也能有点正经书房的样子。不过她依然秉承着低调的风格,除开常看的几册,其他的都装在箱子里头,每年拿出来晒晒,仍依样放回去。
宝钗姐妹自打回了薛家,姐妹们相聚的次数锐减。
薛家为薛蟠新娶的媳妇渐露真容,家中时常鸡飞狗跳。薛姨妈哪里料到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过了门,竟是这副母夜叉的面孔?先拿捏薛蟠,再整治香菱,后面连薛姨妈和宝钗都要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她老人家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若不是宝钗日日陪伴宽慰,早去寻那早死的薛姨丈去了。
宝玉被父母盯着读书,怎么撒娇都不好使。园中姐妹日渐凋零,搬走的搬走,嫁人的家人,养病的养病,也着实有些触景伤情。他便也只得将课业略用心几分,以免收获更多与他的追求毫不相符的说教。
又是一年春,园子里竟是连张罗着放风筝的人都没了。
湘云倒是想,可偏偏跟李纨同住。都说入乡随俗,她住在稻香村,也只能随李纨一同沉静下来。黛玉说眼泪倒似比往年少,可明显精神头大不如前,一年多半时间都只能窝在房中。
王喜凤不必提,能在院子里活动就坚决不出去串门的风格;惜春更绝,贾母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让她画一副大观园的图,不过是话赶话让刘姥姥问着了。偏一群姐妹各种给她支招,原本的涂鸦之作竟似要冲着清明上河图的鸿篇巨制去一般,先家伙什都备了许多。这小妮子有点骑虎难下的尴尬,更不愿意出来见人了。
少了宝玉的掺和,园子里姑娘们挑花瓣蒸胭脂的趣事也如从未发生过一般,那些承包园区各项产出的婆子们都松了口气。若是宝二爷有兴致,他能将花圃里的花都给薅秃了,谁敢拦着不成?
迎春回过几次娘家,一次比一次强颜欢笑。东大院那边一向不咸不淡,她也习惯了在二房与姐妹们一起长大的生活。即便归宁,她依然住在旧时的缀景楼。
只有出嫁之后,才知道在贾府哪怕是被奶娘拿捏的日子,都比孙家强百倍。侯府娇滴滴的姑娘,去了孙家竟是动辄挨打受骂,毫无尊严。要不然都说古代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呢?
很明显迎春这投胎技术不行。第一回跟探春一样投在姨娘肚子里,天生比太太生的矮一截。第二回吧,又遇到莽夫中山狼,一朵鲜花便落了泥沼。
当然,探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性子强些,看起来日子比迎春好过,实际上在夹缝中求存的日子哪里有那么简单?未来的前程更是如深渊一般,仿佛能将人吞噬殆尽。
好像每个红楼梦中人都是一类人的缩影:小家族有小家族的悲哀,大家族有大家族的无奈。人们往往对这样似乎能困住所有人的世俗无能为力。每个人都在找属于自己的路,最后发现殊途同归。
迎春的死讯传来,惊住了贾府许多人。二姑奶奶这个词出现的频率甚至高过了从小到出嫁人家叫她二姑娘的总和。
贾赦夫妻被贾母骂得狗血淋头,却是怎么也挽不回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堂堂国公府的小姐,居然被婆家磋磨致死,这是怎样的惊天大丑闻?至少贾府觉得丢不起这人。
混蛋逻辑令人无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此一事,在三姑娘的婚事上,无论是贾政夫妇,还是贾母,到底是多了几个心眼,都慎重了几分。
此前娘娘抱恙,吓坏了王夫人。后来得知只是小病,以讹传讹才闹将出来,倒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谁知娘娘来了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宫中传来消息,倒娘娘薨逝,也不过一日有余。
说真的,望着院子里乱哄哄一片,王夫人难得没有出言斥责。
她也早已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