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闻别暮调整好心态,他请求宴无究带他去见宴安。
宴安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即使他是一头白发,他也依旧乐呵呵的,跟个顽童一样。
见着闻别暮,宴安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水,显然是宴无究已经跟他说了一些事儿,他问道:“小友是来询问上任家主的事吧?”
晚上有些冷,有婢女将汤婆子送进屋中。闻别暮将身上的大衣裹得紧了一些:“伯父,我想问,那位家主出现异常,是不是在去过王家坝之后?”
闻昇是这样的,那宴家那位家主也八九不离十。
屋子的窗户被人紧紧关着,宴安神情有几分不自在。白发小老头将茶盖轻轻放在茶碗旁,他眼中带着他这个年纪的人才有的阅历,盯着闻别暮看的时候,那眼神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怜惜:“小友,这件事还是不要插手。你们在闻家也收到了闻昇的阻拦吧,那人性格不好,不过做事还有自己的道理。”
看样子,王家坝的事在三大家中讳莫如深,要不是因为闻昇胆子太小,闻别暮他们也不一定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
不过看着闻别暮那双澄澈眼眸中的坚持不懈,宴安忍不住心软,闻别暮终究是自家小孩的同门,总不可能单枪匹马,鲁莽地去探寻真相。
宴安端起茶碗,他借用碗挡住眼中露出的心疼。他前几天和宴无究彻夜长谈,也是看出宴无究想要一只跟着这位师弟。茶碗中的茶被他一饮而尽,宴安道:“无究,你先出去,我和这位小友独自聊聊。”
宴无究担忧地望了一眼闻别暮,他依言抱着汤婆子就走出去。
等宴无究离开后,宴安正襟危坐,他道:“这太危险了,小友决心要探查下去吗?”
闻别暮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迟疑。他对自己昏迷前说的话还有一些印象,师兄是想着要回灵山,所以急着将自己这边的事解决。而他自己呢?闻别暮合眼,脑中全是在幻境中,阿娘在槐树下近乎疯魔的模样。
热水从茶壶嘴中倒出,“咕噜咕噜”作响。茶叶在茶碗中起起伏伏,茶香四溢。
宴安将新沏好的茶推到闻别暮面前,他没等闻别暮回答,“宴寰,上任家主,也便是我的兄长,他从王家坝会开之后,忽然很兴奋,叫嚷着自己学会了凤凰的功法。但是他在他成为家主后,在某天闭关的时候,突然走火入魔。”
那天是月圆之日,宴安那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接触宴家的事务,他闲着无聊,便和其他兄弟在院中踢蹴鞠,突然听见大哥房中传出巨响,房屋碎片被炸得到处都是。宗族中阿伯阿婶全都围上去,而他们这些小子被驱逐回房。
宴安当时觉得很不对劲,他在房间中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到半夜也不见大哥那边安静下来。宴安起了熊心豹子胆,房门被上了锁,他便从窗户翻了出去,偷偷摸摸从后院绕到大哥院子附近。
只见那火光冲天,阿叔阿婶们冲上去,却被大哥大伤,发出让宴安这辈子都难忘的惨叫声。
宴安回想起那一幕还会觉得不寒而栗:“那次宴家元气大伤,在很久之后才恢复活力。”
闻别暮听得认真,却没想到宴安戛然而止,根本没将这件事的结局讲完,他不知道自己眉头轻拧:“这是哪年的事?”
宴安叹气,他最不想回忆的便是这一段,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在无究要入灵山前几年。”
怪就怪在这里,没等闻别暮继续发问,宴安便道:“那晚从天而降一只火凤,将大哥封进镇妖塔。我听阿叔讲,那火凤便是凤凰主。”
这事并没有在九州传开,一般这种事,多少会走漏风声,可闻别暮根本没有听闻过一点。
少年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结合之前的种种,他想不明白。到底是闻昇和将弋的记忆出现问题,还是凤凰陨落本身就是一个谣传。
宴安不知道闻别暮之前经历了什么,他耐心地给后辈解释:“那天见过那只火凤的阿叔、阿婶在不久之后,大多遭遇意外不幸罹难。有前辈说,这是他们看见过凤凰真身后收到的惩罚。”
因此,宴安一直惴惴不安地活着,他很幸运,在当年那波人中,他是唯二活下来的,另一个便是被关在镇妖塔中的大哥。
宴安捋了捋长长的胡髯,于私心,他并不想宴无究插手此事,可是他不能总按着孩子,不让他成长:“小友,老朽只求你一件事。之后无究要是冲动,一定要拦着他。”
作为宴无究的父亲,宴安很清楚这个孩子是什么性格。
闻别暮认真地点头,等茶碗中的茶凉了一些,他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回味却格外甘甜。
门外传来婢女的温声通报:“家主,闻家那边传信来了。”
宴安手腕上缠着的丝绸散开,朝着门边飞去,丝绸在门上轻轻一拉,门便打开了。
婢女将竹筒放到宴安面前,一声不吭便退下了。
这竹筒,宴安很熟悉。三大家只要哪家家主换了人,就要用竹筒来告示另外两家。
“闻昇怎么了?”宴安将竹筒打开,里面躺着几枚上好的丹药,是闻家给宴家的礼物。
闻别暮道:“他应当也是走火入魔了,不过被一只道行不深的狐妖寄生。”
看闻衔的反应,他应该也是知晓闻昇的情况。闻衔应当是想利用闻昇的权力,给闻家玩一个灯下黑,将闻家势力私囊中饱。
婢女退下时,并没有将屋子门带上,隔壁院中宴无究和闻子然的交谈声毫无阻挡便传来。
宴安望了眼外面的月亮,他虽然老了,但眼睛却还是清明的:“时候不早了,老朽想歇下了。小友,老朽便不送了。”
从宴安房中出来,闻别暮心中疑虑不降反升。他没看路,一头撞上门沿。
额头被撞得有些红,闻别暮扶额,抬眼看见坐在湖边的师尊。
楼闵乐换上宴家为他准备的衣服,一身大红对襟窄袖长衫,衣领处用金线绣着凤凰祥纹,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落霞红腰带。楼闵乐应该没注意到是闻别暮走出院子,他将指尖夹着的柳叶递到唇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巍峨立在原地的镇妖塔。
镇妖塔高耸入云,带着金色灵力的铁链嵌入地面,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
闻别暮走到楼闵乐身后,他纠结着用指腹搓揉着躲在他袖中的卷灵。一想到刚才在房中发生的事,闻别暮觉得指尖酥麻。
湖中鲤鱼跃出水面,漾起千层浪。闻别暮被那“扑通”一声吓了一跳,他身子抖了一下,险些叫出声。
但楼闵乐还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抬眸看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见着是闻别暮,楼闵乐脸上的冷意缓和了几分,他问:“你和家主,聊出什么了吗?”
闻别暮有些苦恼,太过复杂,他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
楼闵乐对着闻别暮招手,这小孩就乖乖走过来了。他问:“我问问灵山的事。”
闻别暮顺着楼闵乐的眼神,坐在一旁。草地有些硌屁股,但闻别暮垂头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什么也不说,就等着楼闵乐询问。
闻别暮能感觉到楼闵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他有些紧张,视线紧紧贴在湖面上不挪开。
楼闵乐问:“荧惑星君为什么要带你到灵山?”
对于这个荧惑星君,她一直带着层神秘面纱,很少有人能识得她庐山真面目,大概只有她弟子和丹灵能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闻别暮摇头,他不知道。那天他如同往常一样,试图在书房中找寻线索,荧惑师尊从天而降。
闻别暮捏了捏手心,骨骼发出清脆的挤压声:“师尊在怀疑荧惑师尊?”
楼闵乐盯着他浅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并非,只是好奇罢了。”
他心底的疑虑稍稍按下去一些,如果荧惑是那位弘鸢的话,闻别暮为什么会认不出来。
闻别暮转头望向楼闵乐,眼睛在夜色下依旧很亮:“师尊,您在意将弋的话吗?”
连他都在意,师尊肯定也在意啊。闻别暮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他抬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在一起,刚才用手撑地带起了草絮,在不知不觉间黏在闻别暮脸上。
鬼使神差的,楼闵乐凑近闻别暮,抬手用拇指将草絮抹去。
冰凉的触感划过脸颊,闻别暮愣住了,他被师尊这个动作惊住,整个人将在那里一动不动。
闻别暮望向对方的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情愫,含情凝睇。对方没有直接注视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他肩处,睫毛微颤。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
刚争执完的两位师兄从一旁的院子中走出,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们的师尊和师弟都着一身红衣,两人靠得很近,像极了洞房花烛夜时交杯喝合卺酒那般。
宴无究手中的金箔被他捏得粉碎,他仰天长叹。
算了,大长老这个任务谁爱去谁去吧,他是无能为力了。
而一旁的闻子然同看不懂颜眼色一般,大大咧咧走了过去。
闻子然的脚步声有些重,湖边的两人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般,心如擂鼓般重重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