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棠的声音急促而激动。
卞昀之闻声，迅疾将灵火撤去大半。
而莫晚庭紧握剑柄，咬着牙发力，将剑刃一寸寸下拉，艰难剖开千足虫坚硬的腹部。
虫腹打开的一瞬间，莫晚庭惊眸——只见世界上的又一个他，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半透明的灵魂，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周遭一切，垂着头静静待在虫腹之中。
“带他出来！”姜少棠用灵力控住发狂乱颤的千足虫，厉声又道。
虫腹中的灵魂正是莫晚庭的生魂。
莫晚庭朝之伸手，却发现自己够不着他。
“跟我走！”
莫晚庭控着剑急切一声。
霎时，生魂像是听见了声音，缓缓抬起眼眸。
混乱之中，两张一样的面孔对上眼睛，可一个眼中满是惊恐紧张，一个眼中空得只剩落寞，二者差距之大，即便相貌相同，也全然不像共同体。
莫晚庭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生魂为生，但对视的片刻，他只从生魂的眼睛中读出了沉寂的死亡。
不。
他不要死，他要活着。
莫晚庭坚定扣紧了剑，又往下拉开虫腹。
“抓住我！跟我走！”
莫晚庭再喊一声，奋力去抓他。
生魂漠然看着莫晚庭，似是渐渐听懂了他的话，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
莫晚庭见状，连忙接住生魂的手，然而就在触到他的一霎，周围一切好似都静止了一般，莫晚庭突然失去听觉，眼前也一瞬暗下，无数画面如潮涌冲进他脑中。
是他阻拦两族之争，倒在一片争吵打斗声之中；是他来不及辞别，便吐血窒息失了魂；是他离魂归身，但魂魄很快又破碎四散……
紧接着是连成片的尸山火海，是无休无止的凄鸣哀嚎，是比泥沼幻境中更真实且血腥的人间炼狱。
一幕幕血雨腥风在莫晚庭脑中闪过，他呼吸一滞。
这是谁的记忆，是他的吗？
为何这些记忆都昏暗一片，为何每一幕都沾满了鲜血……
“小心！”
姜少棠一声叫喊传来，莫晚庭颤着眸抽剑躲过千足虫的攻击，可剑抽出来的同时，千足虫被剖开的腹部也开始渐渐愈合。
不行，生魂还在虫腹之中！
莫晚庭再用剑劈开虫腹，对生魂厉声道：“出来！跟我走！”
生魂依旧毫无生气地看着莫晚庭，下一刻，竟摇头默默往后移。
“你！”
莫晚庭又惊又气，奈何此时千足虫身上的足刃已恢复完全，又开始咆哮着向四周发动攻击，他无奈抽剑离开。
几人避开飞刃，落地汇到一处。
“师尊，那生魂他……”
莫晚庭双眉紧皱，而姜少棠却平静许多。
“嗯，我知道。”
姜少棠的情绪过于镇定，仿佛一早便知晓结果，莫晚庭疑惑看着他，少顷，姜少棠又道：“我从前来寻他，他从不愿意走。”
莫晚庭：“……”
卞昀之听见姜少棠的话，心中不是滋味，冷冷道一句：“三番两次都请不走，莫非是有病。”
说着，卞昀之沉着脸用灵火将千足虫困在术阵之中，怎料就在此时，一团黑雾携着一股煞风疾然卷过灵火，片刻间将千足虫带出术阵。
“因为他心中有愧，离不开这玄根秘境。”
话音落，风雾中缓缓走出一挺立人影，他手负于身后，一袭玄衣庄肃板正，深沉看了一眼几人，不紧不慢道。
“殿下，灵君，好久不见。”
莫晚庭看着对方，目色一紧：“韩太师。”
看见此人出现，姜少棠神色骤然变锐利，剑上灵光也一瞬更亮。
卞昀之则微微眯起眼睛，直接问道：“你就是阳喆？”
阳喆深邃眼眸中溢出笑意，稍稍低了低眉：“不错，是在下。”
“嗖——”的一声，在阳喆承认的一瞬间，数道灵光与剑光齐发，几人同时朝阳喆攻去。
几人攻势迅猛，阳喆不慌不忙退到千足虫铁壳之中，闪避几人攻击的同时，还能从容说话。
“几位切莫下重手，殿下的生魂还在虫腹之中，若是不小心打散了生魂，殿下可就真正与世长辞了。”
姜少棠突然顿下身，卞昀之见状随即收了收灵火。
只有莫晚庭手中剑依旧快而狠，愤然道：“师尊师叔莫顾及我，此人必须要除！”
卞昀之看向姜少棠，询问：“兄长？”
姜少棠神情凝重，谁知阳喆高声又道。
“看样子，殿下还不知晓一些事情，我来给殿下解释解释。”
说着，阳喆张手放出数根黑藤，一边将几人击退，一边把躲在一旁欲默默逃走的渊灵抓回手边，紧接着便掐住她被灵火包围的脖子。
“不！不要！大人不要杀我……”
渊灵的哭求声戛然而止，阳喆掐断其脖子的一霎，一缕年轻女子模样的魂从残躯中飘出。
“人有肉身灵魂，灵魂由七魂构成，而七魂之中生魂主掌生命，生魂离体，则是‘殒命’，就像她这样。”阳喆松开残躯，将魂收进袖中，看向莫晚庭继续道，“可殿下生魂离体，却依旧能行动自如，殿下可知是为何？”
“因为当年深渊之核破碎，殿下的灵魂曾经吸收过大量的原灵，虽然殿下的灵魂承受不住灵气，最后四分五裂了，但是每隔百年仍会汇成一个魂体转世重生。”
“住口！”姜少棠忍无可忍，挥剑斩断黑藤朝阳喆攻去。
“我在说殿下的事，灵君为何紧张。”阳喆扬起一团黑雾，突然，林中响起一阵骚动异响。
那声响瘆人，几人惊觉一震，顷刻间，无数虫怪从四面八方涌现，蛇鼠虫蚁，飞天遁地，它们形态各异，但都针对姜少棠攻去。
“师尊！”
“兄长！”
莫晚庭和卞昀之双双惊喊冲向姜少棠，但莫晚庭又被数根黑藤拦住身。
阳喆：“殿下不必着急，我还有话同殿下说。”
莫晚庭看了一眼姜少棠，见其周围燃起强劲烈火，遂转身再攻向阳喆。
“少废话！受死！”
阳喆闪避，控制千足虫反击的同时笑道：“怎会是废话呢，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殿下想听的。”
“殿下每百年都会转世重生，但魂体始终是残缺不全的，地魂不归，殿下注定病痛缠身，生魂不归，殿下注定早夭身亡。”阳喆顿声，瞥了瞥姜少棠，“不过殿下很幸运，遇到了会控魂术的灵君。”
听到这里，莫晚庭猝然顿下。
阳喆似乎料到此状，勾起唇角：“所谓塑魂重生，其实就是灵君使用灵术将殿下的各个残魂复刻出来，组成完整魂体助殿下重生。”
莫晚庭浑身颤抖，过去的记忆也慢慢涌进脑海。
是姜少棠告诉他【你正因缺了残魂，所以命数差】【你的魂魄，不完整】
是言洛川说【殿下如今的灵魂，是灵君施术塑成的】【灵君为殿下塑魂重生】
他一度不明白的“命数差”与“塑魂重生”，阳喆此刻给了他所有答案。
他深深唤息，将眼眸沉沉压下。
“说够了么。”
“如果这是你的遗言，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话落间，莫晚庭一剑斩断拦路的黑藤，红着眼步步逼到阳喆面前，并挥剑将千足虫半身切下。
阳喆见他狂傲模样，沉了沉眼：“殿下，你别的魂没了，或许灵君能补救，可生魂一旦没了，那当真就是死了，这也是灵君方才不敢直接对千足虫动手的原因，殿下的命是灵君给的，殿下怎能不知珍惜呢。”
“…………”
莫晚庭看向阳喆，可眸中的愤怒与恨渐渐消去，取之而来是平静与沉着。
“阳喆，你的命又是谁给你的，天道有轮回，你为何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作恶。”
他的目光里透出无限悲悯，好似能看穿一切人心，然而阳喆看到他如此神情，原本从容的脸忽然开始变凝重，身上渐渐释出黑雾。
“好一个天道轮回。”
“你以为你是神，可以拯救所有人？”
阳喆忽然放声肆笑，表情愈发狰狞。
“可就是因为你死在了深渊，你父亲妄想复活你打碎深渊之核让深渊变成了炼狱！天道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要你的生魂永生永世背负罪恶困在此处！”
“莫晚庭，你，你们青陆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该赎罪的是你们。”
莫晚庭怔在原地，好似被抽空气力，静默不能动弹。
“臭老头！”卞昀之远远骂来，“他爹打碎的东西，你找他赎罪作甚！”
“父债，子偿。”
话音一落，阳喆怒然将黑雾释满周围，一时间，藤条与飞刃一齐朝莫晚庭袭去。
姜少棠杀下一片虫怪，看见阳喆动手，迅疾飞身投进黑雾寻莫晚庭。
浓雾之中，只见莫晚庭身上挂满血痕，唇角亦是鲜血。
姜少棠颤眸，揽起莫晚庭要带他撤离，却不料被莫晚庭拦住。
“师尊，我无碍，你让我，同他说完几句话。”
莫晚庭咽下喉间血，看向黑雾中朝他走来的阳喆。
“阳喆，你可以恨我，不论过去是不是意外，打破深渊之核一事，我都应该向你们深渊人道歉。”
“可如同你你爱的族人，我也爱我的族人，你以非常手段害他们失魂丧命，我就必须为他们除了你。”他撑剑起身，决然又道，“我可以再入轮回，但你，必须死。”
阳喆闻声，甚是惊讶。
“殿下，你变了啊，从前没遇见灵君时，我回回让你赎罪，你二话不说就自戕谢罪了，而如今……”阳喆顿声，看了一眼姜少棠，恍然一悟，“都说控魂术厉害，塑魂过程中稍加些暗示，真是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
姜少棠：“……”
莫晚庭：“住口。”
“我说的没错，他就是借塑魂来控制你。”
阳喆沉声又道，怎料下一刻，莫晚庭忽然飞身攻来，速度比方才任何一次攻击都要快且狠。
见到莫晚庭忽地猛攻，姜少棠与阳喆一样惊然，但他很快盯上阳喆身旁的千足虫，连发几式将千足虫逼离阳喆身旁。
而千足虫离开阳喆的一霎间，莫晚庭剑如狂风击向阳喆，剑刃削骨，血肉四溅，风过平息之后，阳喆只留下一颗睁目张唇的头颅。
莫晚庭喘息，看向阳喆眼睛。
“阳喆，你听好了，若是他想控制我，我根本不可能来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