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肥的大鸭子被放在院子里养,拥有了短暂的自由之后,它不像之前那样左摇右摆的乱晃,而是紧紧跟在章鹤鸣身后,当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章鹤鸣也乐得和它玩。
复春宫像皇宫里的隔世桃源,没人来惹事也没人来关照。章鹤鸣很好学,萧泓也……
“师尊!”
房上一声喊,少年神采奕奕跳下院来,拎着宫外买来的小点心往石桌上一放,将手中的信卷往尚孟秋眼前一展。
尚孟秋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老头派人传的信?”
“是。”
尚孟秋泡好了一壶茶,品茗时一不小心烫到舌尖,“嘶”声抽气后咂摸嘴:“给我看看。”
信卷在尚孟秋面前打开,尚孟秋瞥一眼就让萧泓收回去。
“假的吗?”萧泓边卷信纸边说。
“昂,”尚孟秋啜了口茶继续道,“是时候告诉你了——”
尚孟秋让萧泓在他面前坐下,斟酌了一小会开口到:“跟你说一下尚华宗现在的势力分布,细数一下跟你师尊关系不太好的几位。”
萧泓却摇摇头,说:“我不想听师尊说那些,我想知道跟师尊关系好的。”
他笑着继续问到:“您跟瑕鹄师伯是怎么认识的?”
一说起瑕鹄尚孟秋就来了兴致,他放下小茶壶,将它置小炉上,热气腾腾。
“跟瑕鹄认识的时候,我好像才……十来岁,还没你现在大呢。那时候我们还在影阁试炼,影阁是一个超级大的阵法洞天,很吃天赋和应变能力,没点实力的人,就直接走不出来。”尚孟秋边说边比划,章鹤鸣有些好奇的从房间里探出半个脑袋。
尚孟秋便招呼她也来听故事。
微下弯腰,章鹤鸣抱起白鸭子蓬松的身体,欢欢喜喜地带着它一起坐在了石桌边。
“那跟我们同一批进去的人有……有个七八百人,进了阵法洞天发现里面简直是人山人海。影阁试炼在我们这些被收养的孩子间被称为“择优赦免”,比例一般在十分之一左右吧,进去八百人出来八十个,剩下的全留在里面跟下一届竞争。里面很多师兄师姐都杀红眼了,刚进洞天,门口密密麻麻全是陷阱,真是要把人吓死。”
尚孟秋拿起一块芝麻糖,感叹到:“幸好里面有修为上限压制,不然新人进去直接被老人打飞。”
更有可能的是这么多年搞出个奴隶制,进去给前辈当狗都排不上号。尚孟秋腹诽。
“那时候心里就觉得挺奇怪的,尚华宗也不是养不活这几张嘴,尚华宗名义上收养的都是些“孤儿”,放我们出去为尚华宗发光发热不是更好。
这里说一下为什么说是名义上,因为后来有一个出去的哥们想家想疯了,逃回家去之后,我才知道他是真有家。
本来我还没有什么奇怪的助人情结,能力达到标准后只想安安稳稳的等九十天,开阵门之后出去,结果遇到了你瑕鹄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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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影阁,无光华日月,无风雨云雾,头上穹顶一裂痕,生机皆从胆中生。
尚孟秋自认为来了修真界,就应该遵循修真界的规矩,不见刀兵不见血刃的成功,幸福的不真切。
他没怎么细想心中的疑虑,反正还有一个多月,自己就要出去了。
他也不招惹别人。
影阁内有四个分阁,尚仲秋没和自己分在一起,但尚孟秋觉得,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总会碰头的。
尚孟着握住一柄不知从什么人身上翻出来的断剑,将飞来的暗器抽飞,找条小溪,在溪边坐下。
水面下,他的倒影不似现在和允淡然,没长开的小时候看着却比现在疏离。
尚孟秋咬着发带,草率地束了个松松斜斜的马尾,掬起一捧水——洗脸么。
没有。
洞天里的生态基本自循环,尚孟秋联想了一下这个洞天里发生的事情,觉得直接喝这水,他下不大去嘴,有点膈应。
所以他将水掬到了一个小铝壶里,在上面盖上长金属片,凝出一团灵火,开始践行自己上辈子学习到的,蒸馏技法。
没什么差别,纯心理安慰。
河对面有兵戈碰撞的声音,几招之后,便有人落败有人得胜。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顺着河面飘过来,拂掠过浅浅的草原。
草地上,尚孟秋的铝壶蒸馏装置已经集满了一杯水。他端起水杯,丢进去一小截柏树针叶尖,轻吹散杯里的热汽,周围空气黑暗又浓稠。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尖细的女声怒喊,对面刀划风声狠毒果断,一声沉重闷响伴随肉碎骨裂声之后,女声惨叫。
尚孟秋停住了手,叹念:“别来我这里别来我这里别来我这里。”
他收敛气息,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但他不去惹事,自有人来惹。
有人来惹!
尚孟秋感觉到有气息从背后袭来,赶紧跳开。有人从后面不知道多远的地方飞身掠草而来,自己的小铝壶成为了她轻功预定路线上唯一一个突兀的凸起。
于是“砰”一声。
他的小铝壶被踹飞了!!!
一声脆响,是铝壶飞出去的声音;一道破空响,是铝壶在半空往前急飞;一声闷响,是它砸到人了。
尚孟秋睁大了眼,又闭上了眼睛。
环境黑漆漆,尚孟秋也只能看倒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但即使只有一个人形轮廓,尚孟秋也看出了动脚踹飞他铝壶的人有多无措。
那人影往前伸出两条手臂摸索:“我我我……有谁在旁边吗?抱歉……哎哎,这里真的有人啊!”
那清脆的声音变得很慌张,一直在原地往四周伸着手念叨:“抱歉抱歉,我真的没注意,抱歉抱歉。”
在旁边躲闪不及被捏住头顶发丝的尚孟秋:……
河对面也谨慎的安静下来,过了一瞬寂静。
尚孟秋轻叹口气。
三指一捻,一颗金色流光往天上一窜,霎时将小溪两岸照得发白。
踹飞了铝壶的少女力场强劲,灵力外放,棕褐色的裙边鼓动,扎两条发辫。她心有所感的看向尚孟秋这边,脸上一对灰瞳大而无神。
河对岸站着三五个人,对面是一个跌坐在地的巫服小女孩。
为首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岁左右,武器是一柄斧头,现在正斩在巫服小女孩的大腿上。
当所有景象都被袒露在一瞬间的流光之后,河对岸的人在抛下冷哼声后抽回斧头离开。灰瞳褐裙的独行女子,是影阁里很出名的人物。
尚孟秋作为最新进来的一批新人,这时候还不认识对面的女子。他看对面的人都已经跑了,便以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灰瞳女子对着尚孟秋一点头,飞身跳过河流,趔趄一下差点被河岸边的芦苇根绊倒。
跌坐在草地里的小姑娘看来人了,不由得又呜呜咽咽的哭开了。
瞎眼女子,重伤巫医。
尚孟秋最后还是承认了自己心中不忍,跳过小溪到对面去了。
小姑娘用双手按住断腿,越来越止不住哭声,本来惊恐着颤抖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灰瞳女子低下身用手小心翼翼的感知小姑娘的大腿的断口,似是无能为力,落寞的缓慢眨了眨眼。
头顶上小姑娘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也划过了她的脸颊。
灰瞳女子看不见,也不敢对伤口妄动。
“别哭了。”一直没出声的尚孟秋开了口,“等会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哭得这么丢人了。”
他轻拍了下灰瞳女子的肩膀,示意她腾位置出来。
灰瞳女子赶忙起身,有些拘谨地揪着十指:“小兄弟,你会医术呀,还真不错……”
“我不会。”尚孟秋道。
“啊?”
“……!”断腿的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啊啊啊啊啊!”
尚孟秋面不改色,听着面前的人不断的惨叫声,只是进一步地加快动作。
“疼疼疼疼啊啊啊啊!”
“堵嘴。”尚孟秋示意。
灰瞳女子赶紧凑上来,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堵住别人的嘴。
情急之下,摸索着抱住小姑娘的头,塞了那小姑娘一满嘴裙摆。
“呜呜呜呜……”小姑娘又开始哭,双手却立马被灰瞳女子抓住,连剧烈的挣扎都做不到了。
等到把大腿汩汩而流的血止住,巫服小姑娘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了。
尚孟秋外出打猎,拎了头獠牙五尺长的精壮野猪回来。
灰瞳女子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在青灰的草地上呈出一簇橙红。
晚上尚孟秋处理好野猪肉 ,用之前从别人那儿收集到的铜发钗串成串,撒上盐,下意识示意对面的女子接过去自己烤。
一抬眼却发现那双灰瞳正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眼中是被自己注视着也不会变化的善意目光。
他所以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站起来走几步路将钗子塞进女子手里,嘱咐到:“等会可能烫,你手小心着拿。”
烤肉串的时候,累昏的巫服小姑娘醒来了,她懵然环视了一圈,撑着手想要直起身子,大腿的剧痛就让她不得不跌回尚孟秋安置她的那块凸起的石头上。她心中正涌动着无限凄凉和委屈,正左右扫视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正在烤肉串的尚孟秋二人,才后知后觉得被唤醒了嗅觉,闻到了久违的肉香。
“你们……”小姑娘的嗓音嘶哑,气弱道,“是什么人。”
尚孟秋和灰瞳女子齐齐转过头去,尚孟秋奇怪道:“什么人……是问我们名字吗?”
小姑娘忍痛出声:“不是,是你,你为什么救我。”
“救你,还需要理由?”尚孟秋苦恼道,“你不如问问她,她我跟着她来的。”
尚孟秋指向灰瞳女子,巫服小姑娘也朝篝火队的另一边看去。
火光映照下,灰瞳少女舔舔嘴角,听见二人对话之后也抬头看向小姑娘,眨了眨灰瞳。
“……是……瞎姑!!!”巫服小姑娘惊叫,“你你你不是南边那个区域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啊!”
“啊?”瞎姑讷讷应一声,停滞了。
尚孟秋见对面的女子,似乎脑袋空空,巫服小姑娘的话从她的左耳朵钻进去,但又从另一边的右耳朵流出来了。
三人保持了一阵寂静。
“啊,对。”瞎姑点点头,“我是瞎姑。”
巫服小姑娘:“……”
尚孟秋:“……”
尚孟秋面不改色地拣出几块肉,又串了一串五花肉串,放在火上烤得冒油。
“抱歉,”瞎姑道,“我好久没吃肉了,好吃耶,嘻嘻。”
大而无神的灰瞳配上两条搭在肩头的辫子,
“所以你为什么救她啊?”尚孟秋问了这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难不成是这个巫服小姑娘有什么地方特殊。如果这小姑娘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试炼者,那照你的惯例来讲岂不是每个人都要救了吗?
瞎姑一口口慢慢嚼着肉,咽下去,说:“打架,不行,排名的先后宗门已有决断。”
“你不认识知道她?”巫服小姑娘怪异道,“瞎姑啊,她在影阁里出了名的,被她发现的所有打打杀杀都是不被允许的。”
说到此处,巫服小姑娘止住了话头,从身上掏出什么写写画画了起来。写完之后将那东西抛向尚孟秋。
尚孟秋抬手接住,是一本皱皱巴巴的药方笔记,折痕崭新的那面写到:
瞎姑早就达到前百分之十的实力要求了,但她就是死活不出影阁,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就是不能有斗殴。小哥你不要看她现在跟我们一伙,等到我们去跟别人打架的时候,就马上变成她的敌人了,瞎姑的实力有多强劲你新来的可能不清楚,但听在影阁多年的人说,瞎姑从十岁进影阁未尝一败,至今也没人能逼她使出全力。试炼考核的排名是靠实力没错,但有些人不就是修炼赶不上别人吗,那我不就只能出阴招么,否则新生一年年进来,其他人怎么有重见天日之时。更何况这么多年,宗门从来就是默许这种情况的。今天别说是被砍断了一条腿,就算是被那伙人打死了,我也认了,现在我断了腿,以后也再不能在影阁立足。
尚孟秋看完了,抬眸看了对面的巫服小姑娘一会,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撕下了这本笔记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