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晴空万里,风沙也息止,是个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尚孟秋一早就醒了,居然还是没比萧泓早,身边已经空荡荡,萧泓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俩纸袋,里面是刚出锅的小麦烙饼。
烙饼软弹劲道,上面刷着咸辣的豆瓣酱,混合着小麦的面香。
萧泓还买了新的服饰,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形制不同,也算是要入乡随俗了。
尚孟秋叼住烙饼的一角,在腰间别好白羽挂饰,往身上套外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萧泓你起好早。”
“嗯,尚正余怕是已经开始起疑了,你没有到皇都。我去更好。”
尚孟秋点头,递给萧泓一个铝面具,二人并肩迈步出小破庙,回到昨天张贴告示的地方,告示榜周围正围了一群官兵。萧泓走上前去,将牛皮纸榜文向领头人的面前一展。
周围人发出一阵嘶气声。
“你们是……外乡人?”官兵头领犹疑道,“听你说话,有些南方口音。”
尚孟秋整理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淡声到:“你带路就是。”
平阳城的大殿黑沉沉,官兵首领守在殿门之外,背后的大门被缓缓关上之后,只有一条条从细长窗户间钻进来的光,跌倒在黑玉地砖上。
尚孟秋领着萧泓走上前去,越过,走上大殿近前看,座上端着一位畸形老人,他脊梁弯曲,就像顶着一具驼峰,往前弓身,塌下龙椅非常柔软,才让他能够陷身进去,固定住身子,否则极为容易因为重心不稳而跌下台阶。他露出的双手肌肉缩紧如盘结的枯树根,伸出手指向尚孟秋,声音却沉稳气势洪重:“你,叫什么,又如何能担当我平阳的出使人物。”
“在下游历五国的方士茶烟梧,擅长篆刻符箓震退妖邪,精通五行八卦,修为五重天。既然国主都下场招揽奇人异士,便义不容辞。在下以为,教导弱小者博文明理保护弱小者免于受伤,不论是哪国之人都能伸出援手,更何况不是有言道:修真界不干涉尘世政物吗。我既无归属又无派别,国主大可以去查,我来此处助力,只算是个人心愿,也算是天意所遣。”
“哦?”老国主在暗殿里轻笑一声,问到:“你擅长五行八卦?可会算命问卜吉凶。”
“试问齐老国主是要问什么。”
“就问,我何时初度。”
尚孟秋抬眼,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了座上人一番,又偏头看萧泓。萧泓回看向他,眼底没什么情绪。
尚孟秋却微微一笑:“国主的年岁,自然是举国皆知的消息,您怎么如此问呢。平阳国民都有言,国君乃九难贤者,是打不败打不倒的神人,六十年前您从前任国主手中接位,当时的您才十二岁,平阳城正内忧外患,而今那些问题和恐慌都被您平定了,您现在的年龄,实在是不需要问卜测算。”
老国主笑到:“是不用卜,还是不敢卜。”
“二者皆有。”
老国主手指微微一捏,尚孟秋便感觉一股灵力绕过了自己,抓向身后。
尚孟秋不动声色的掐起法诀。
“你徒弟?”浓稠的灵力在地面上流淌,抓住萧泓的脖子,将他提起,左右晃了晃。
“对啊,也能是四公主的师兄。”
“呵,”国主笑一声,瞬间撒开灵力控制,萧泓单手撑地跌回地上,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反应。“行啊,宗长——”国主一声长唤,大殿门被往两边拉开,名唤宗长的中年人身披铜甲缓步踏来。
他的甲胄滑亮,一手正答在腰间,走上近前来跪下向国主请命。
“带到复春宫去吧,从今而起,他便是四公主的老师。”
那中年人低声称诺,低头领尚孟秋出殿门。
尚孟秋走到萧泓身边,他似乎被国主的灵力压得腿软,需要尚孟秋搭着肩膀才能站起来,走路步子更是虚浮,倒向尚孟秋来借力。
饶是尚孟秋也佩服萧泓的演员素养,那白骨里的力量那么强,萧泓居然还这么认真的模拟痛苦的样子,那他也要认真。
尚孟秋微微抿了一下下唇,眼神中流出一点担心,但又赶紧压下,稍微紧了紧稳在萧泓腰间的手。
直到前方的中年人将他们领至复春宫门口,行礼离开后,二人停在复春宫的门口,才继续开始说话。
“喂,萧泓,你还好吗?”尚孟秋捏捏萧泓的腰问。
“……”
“你是真难受吗?”
萧泓终于开口了,声音闷闷:“无碍,随便休息一下就好。”
尚孟秋用剩下的那只手敲了敲房门,一长两短。门被拉开一条缝,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年龄与萧泓相近,她半身探出门,看见来人微微惊愕的睁大眼:“……你们是?”
“麻烦代为通报一下,在下茶烟梧,是国君请来给四公主当老师的。”
“好,茶太傅。”面前的小姑娘衣着朴素,头饰简单,长发乌黑如倾瀑,对着尚孟秋二人拉开大门,嘴边浅笑道:“我便是章鹤鸣。”
国君的衣袍上绣满云纹,罗织百兽于其上,大殿内空旷昏暗,但殿外的人可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尚孟秋没预料到平阳国公主居然会亲自来开门,于是一愣,忙道:“见过公主。”
“无事无事。”章鹤鸣制止了尚孟秋要躬身的动作,淡然道“不必行礼,老师,先请进吧,这位小哥怎么了。”
“还要劳烦公主为我小徒儿置备一件休息的屋子。”尚孟秋笑笑。
公主却摇头说:“这院子里的空房间,你们都可以随便住,这里就我一个人。”
“公主……”
“叫我鹤鸣就好。”章鹤鸣微微偏头,笑容浅浅。
尚孟秋把萧泓放到隔壁偏房,拍拍衣服出来,之见院落里白玉兰树下,章鹤鸣正坐在石桌前沏茶。
“请坐,茶太傅。”少女伸手示意。
等待萧泓坐下之后,面前的四公主娓娓道:“我们平阳的现状,想必太傅也已悉知,我在这里也就不再多赘述。
平阳国小力微,保国之安宁必须使北方安定,国君日思夜想也不能找到别的办法,最后只好献礼元戎。时间就定在一月后,请太傅教导我,并护送我一起前往元戎。”
尚孟秋点头,把茶端起,马上又意识到带着面具也喝不了,只得在手中将茶盏旋两圈,又将手中茶盏放下。
白玉似的小盏里,晃着几片花瓣。
“是山晴花茶,你们这里离苍梧晴山可很远,也喝这种茶吗?”尚孟秋问。
章鹤鸣摇头笑道:“这是家母留下的,家母静妃是苍梧晴山人,以前她还总怀念在苍梧的日子,白雾带远青山悬中,一定是很美的吧,可惜我都没有看过,但只是听她描述,就感觉那是一个很美的家乡了。”
“嗯,是挺好看的,但是各地有各处的美,风景各有风味,平阳城也有一番风韵。”尚孟秋点头继续道,“平阳国出使元戎,就能避免被倾轧的危机吗?”
“这就要请太傅帮忙了,”石桌对面的章鹤鸣低下头,道:“您教导,我谨行。”
尚孟秋略一沉思,看她的双手动作好像有些不自然,便问到:“你的手怎么了,好像有些僵硬?”
“额嗯……太傅,无事,只是最近可能有些劳累,手脚酸软。”
“哦好我就问问,”尚孟秋从袖口拿出一罐药膏,推到章鹤鸣面前,“用这个吧,好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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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历安宁五十九年冬末,章国君及一众亲信来到疏林岭行宫共度佳节,本来是挺幸福的一件事,新年也确实过得分外热闹,四公主章鹤鸣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大家子人这样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的时刻了。
哥哥弟弟们死亡的阴翳都好像散去了一些。
姐姐们总说自己性子太软是随了母亲,但在平阳的风沙里长大,她看到大家肆意欢乐也会感同身受心情激荡。
但在所有人酒足饭饱之后,章鹤鸣在晨光围抱中醒来,她懵然起床,像以往那样自己为自己梳妆,打理整洁走出院门之后,却发现整个行宫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落地僧握住笤帚一下一下扫地的声音。
她围绕着行宫打转,碾过每一条小路,才缓缓意识到。
她好像被落下了。
行宫坐落在一片树林里,冬天树叶掉光,树林里只剩密匝匝的树枝,没有人带领很难回到皇宫。
疏林岭行宫里的人缄口不言,章鹤鸣也就没有了开口的打算,她从小就很能忍,在一片安然中接受还不用闹出什么丑闻,感觉还更体面些。
疏林岭行宫很大,也有没有多少人所以冷清的原因。章鹤鸣随便就能找到一片落了点垃圾的地方,然后去找一个正在扫地的人讨要扫把。
面前的大爷有些困难的辨认着面前的小姑娘,好像到最后也不认识面前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在原地慢慢的思考,然后将手里短短的扫帚递过去。
“谢谢爷爷。”
老大爷摇摇头,虚空指指某一间楼阁,用浓重的地方口音道:“那里,扫帚。”
“好的爷爷。”
章鹤鸣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在深冬的疏林岭里扫了一个月的地,偶尔也擦栏杆,裱窗纸,喂狍子。
她一个人生活,复春宫又小又冷清,每天闲着的时候多,也没什么要干的事,干的事少。她在疏林岭行宫扫地时,也经常因为生疏被扫帚上的倒刺划伤手。
看门护院的张叔有一个小儿子,性子调皮,看到在树下发呆的章鹤鸣后总来撺掇。
“哎,小姑娘,你哎,哎哎看我看我。”
章鹤鸣看那小少年将马骑进了行宫,瞬间睁圆了眼,结巴道:“你你你……”
“我什么?”少年一挑眉,一扯缰绳,眼里闪光,“走啊小姑娘,今天我家那老头抽了两袋旱烟,美睡着了。我顺你出去玩呗,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天天在这里扫地,无聊死了!”
章鹤鸣沉了口气,对他说:“行宫内不准骑马,若贸然进入行宫,马儿失控到处冲撞,会伤到人。”
“啧,”少年扁扁嘴,长腿一抬下马来,“我好心喊你一起出去玩,你怎么这样呢小姑娘。”
不过他又想到什么于是自我安慰到:“平时甚至无视我,这么一看来,好像还更有礼貌了一点。”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微笑点头问好还不算吗?”章鹤鸣将扫帚放下来,觉得这简直是污蔑。
“这也算吗,那我后面问你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少年牵着马,歪嘴质问她。
章鹤鸣将头偏开:“不想理你。”
“唉哦哟啊~姑奶奶,跟我出去玩嘛~你看你来疏林岭这么久,咱也不能不尽点地主之谊啊,等到了开春,这冬天的景致,可就看不见了啊。”
章鹤鸣忽然睫毛一颤。
对啊,来年开春,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了,也不知道齐家还能不能看到了。
自己的生命还这么短,又过得仓促幼稚,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观察过四面墙壁之外的世界。喂狍子的时候,看它们在行宫外逡巡,蹄子踩出一片露出褐色泥土的小空地,狍子吃完了她给的食物,便舔舔她的手心,一步步回到深林。而她也学着狍子的样子,在空地上走几圈,就回到卧室。
“那我要去,谢谢你带我。”章鹤鸣对面前的张姓少年说。
少年还在自顾自的劝说,看到面前人突然改变了意愿,不由得狠狠钦佩了下自己。真是太有实力了,果然言语的艺术在他这等有天赋的人手中简直能发挥言出法随的惊人效果。
下午的阳光明烈,天空是高远透亮的蓝,一片云也没有。疏林的树都直直扎向天空,颜色单调寥落。
章鹤鸣紧跟着少年从马上跨下来,只见面前的少年在几棵树之间拉起了几条神奇的丝线,灵力往里一灌,便能成一张罗雀的网。
少年兴致勃勃摆弄,偶尔用肩膀蹭一下歪斜的熊皮帽,对着章鹤鸣说:“你自己去玩吧,你有点修为吧,这里没有高级灵兽,顶多就是老虎什么的。你夕阳西下的时候回来就行,我就把马栓在这里,可别乱跑太远啊,回不来可别怪我。”
说罢,那少年跨好箭囊,转身钻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那天下午,阳光温馨,照在树枝留的残雪上,残雪也会变成橙红色。枝头会有小鸟,一对依恋,一只孤单,一大群吵架。
章鹤鸣放出一丝灵力,感受到干燥冷冽的风吹歪枯草,雪粒被拨弄,撞在树干上“喀啦”声响,树洞里松鼠蜷成一团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