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孟秋一个急转身,以至于轻飘飘的身子疯狂的在原地打转。
他拉住铁链,迫使自己看向水池边。
戴着兜帽的老者身形干瘦,下半面颊在豆点烛火的映照下,向内凹陷出一个小坑,干哑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
他唏嘘着,环顾一周,却发现这石室徒有四壁,无处可供他落座。
挂在铁锁链上的青雀咳嗽了两声,啐道:“死老头,我跟你很熟吗?”
尚孟秋看见自己的师父咯咯笑起来,他没露出眼睛,却让人感觉有目光凉凉,落到那被锁在铁链上的小姑娘上,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有时候真替你们感到难过,愚民是如此的,可怜,又无能。”
“聊城的阵法已经启动了,你也出不去。”青雀咬牙。
“眼见鞭子要打到身上了,也不躲躲,也不哆嗦,就任由她们打你?凭那种荒诞的理由?你是江家最小的小妹咧,一路逃到这里,一定很辛苦吧。”
那兜帽下的半张脸勾出一抹笑,说:“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你们家是出了名的软弱无能。”
青雀也咧开嘴,甩甩额头沾了血而粘成一绺的头发,抬头看那水池边的老人。
“管你什么事呢,死老头。”
“我只是奇怪这里怎么还有生魂,可没打算留在这……等等。”那老者放下了手,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尚孟秋无比熟悉的眼睛。
仿佛从聊赖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兴趣,老人走近青雀,也离尚孟秋更近了。
尚孟秋甚至能看到老头下巴上几根万年不变位置的胡须。
“你想帮这些人吗?再苟活几年。我是听说过的,兰都江家最是爱民。”
青雀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老者。
老者倒还是兴致缺缺,他嫌地上的尸体碍事,便蹬一脚,看它残留下一路血迹,“咚”地落进水池。
青雀仿佛心神震动,连带着水面也震动。
她瞪大眼睛,看兜帽老者与自己挨得极近。老者隐秘的笑着,将一个圆环崩断,扭成弯曲的小棒,贯穿了青雀的后脑。
“他们就在这里,”老者凑着青雀的耳朵,苍老的声音因为想到了这个好主意,有些兴奋,“他们就在这里了,你拿好,江家小妹,我把这份生杀予夺的大权卖给你,你会怎么做呢……”
链条因另一端的人在痉挛扭动,而被绷得极紧,水池激荡,石室四方联通的管道中,灌出的血水慢慢将黑绿的水浸染,四壁冒着热气。
最后,那束缚着青雀的锁链也兀然消失不见,脱力的少女一下栽进了翻滚的血水中。
老者向石室外走去,尚孟秋咬牙跟在他身后。
只见外面已经被无尽的火光吞噬,老者一把扯下兜帽丢进背后的大火里。
尚孟秋看着自己的师父,他现在还没有如今这么老。
随手画了个缩地阵,尚正余又是掏出怀中紫玉板,一扣,阵法便光华显现。
目光尽头是黑烟连接着火海与夜色,尚正余有些感叹到:“真是个厉害的生前人魂,这明明已经是大火的,第七天了。”
空气也像是滚烫的火,尚孟秋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燎出泡。
现在是去找萧泓,还是去看看青雀到底怎么样了。
师父把阵眼插在了青雀头上,这就是聊城后来可以到处移动神鬼不觉的原因吗,那青雀想必就是阎罗王了。
她沉入水底之后,真的运转了阵法,让所有人在她织就的幻梦里生活了二十年。
尚孟秋有些明白等会会发生什么了,他现在要去找萧泓。
如果杨菱洲够听话,她就会一直冲一直冲,直到冲出聊城,自己得出去把杨菱洲找到。
杨菱洲……的脾气秉性,有些像藕莲。
尚孟秋想起了那个左右耳都被大花朵所代替的精怪。
聊城南缘有大片莲池。
尚孟秋飞身朝镇子外去,但路上居然万分拥挤,今天是第七天,死去的魂灵逆着尚孟秋,朝眉峰聚涌动。
尚孟秋提升高度,回头看向眉峰聚。
有密密麻麻的魂灵围着它旋转,眉峰聚已经被黑风包裹住了,在以它为中心蔓延开的方圆几里,还有一层叠着一层,一个挤着一个的灰色魂灵的浪潮。
城南门外,尚孟秋缓缓降落,他左看右看,没看到杨菱洲,也没看到萧泓。
忽然身后一股强压欺身而下,尚孟秋一下感到自己被拍进了河边的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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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力挣扎起来,用力弹出,身后之力却似一座铁山。
在猛一出力后,尚孟秋终于挤了出来。
外面居然是萧泓。
他已经不再是一副杨菱洲的模样,而是身着彩裙,面色沉如水。
“萧泓?”尚孟秋先是愣住,然后就是愤怒,“胆大包天!”
但愤怒无声,萧泓仍沉静着,环视四周,夜色里,他缓缓将星满拔出,宽大的袖子往下滑了半截,手腕上的竹节玉镯荧光闪闪。
尚孟秋:喵喵喵?
没事的没事的,萧泓现在没灵力,怎么说也劈不死自己。
这时的萧泓却感觉自己幻听了,他听到了尚孟秋细细碎碎的念叨。
嗯?是我啊!你师尊!
尚孟秋在萧泓面前上下漂浮,却看见这人往四下里看了几眼,就收刀入到鞘,走了。
嗯???尚孟秋震撼,尚孟秋无奈,尚孟秋恶狠狠跟上。
他跟着萧泓走了一路,本来在念叨他无视自己的事情,说他真是让师父心寒死了,只能在旁边跟他飘飘,虽然他现在是魂灵,人不可见,但!这还是让人生气。
但尚孟秋很快就发现讲这种没有营养的话实在无用。
“其实很奇怪,你有肉身了,而我为什么没有,”尚孟秋想起了萧泓对灵魂和精神有很强掌控能力,“也有可能是他被杨菱洲的身体排除之后,自己就能在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而我被弹出来就是被弹出来了,甚至……还是在五六天之后才醒来的吗?
哦no,自己的灵魂强度这么差么,人和人的差距太大了。那你现在要走到哪里去。”
尚孟秋突然意识到有一种可能,“你在打算收刀的那一瞬间,就认出我了,如果你醒得早,你会去找我,就像你当时没有找到我,然后在城南等我来找你一样。
不,也许不是没找到我,而是只找到了,我的壳子?
所以,尚孟秋突然想通了。
你不是醒来就在此地的,而是发现我并没有回来,来城南等我的。”
萧泓停了下来,向着尚孟秋所在的地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居然听我在旁边听我啰嗦然后假装没听到,这太过分了!”
“谁说的,徒儿一向如此,师尊如此必定有它的道理,做徒弟的就是要相信自己的师尊。”
聒噪的灵魂瞬间陷入了寂静时间。
你cos徒弟上瘾呢,男主哥。
见那只魂灵不再言语,萧泓开始说话:“说的没错,我们的实体就在这里,因为现在的眉峰聚,已经走到了记忆的尽头,正在和现在接轨了。”
“在刚进聊城时,曾听见青鼓鬼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重复同一天,他们说,是阎罗王给的剧本,以此取乐。”
“也许在这个阵里的是一个梦,也可以算作一份记忆,这份记忆被弯成了一个圆环,按理来说,阎罗王的记忆是被她自己独立在此之外的,只会在另一个地方行驶。”
但是,在这份记忆驶入当下的梦境之后呢。
尚孟秋突然神色一凛:“这几天,你说青鼓鬼他们在做什么。”
大家都沉睡在这一场氤氲着的梦里。
但是二十年后的人呢,他们会怎么想。
而且他们马上,就要走出这个轮回了,在记忆完全接轨之后,这个环形的记忆会被破除,而青鼓鬼让阎罗王重回聊城这件事,是在违背阎罗王本来的意愿。
阎罗王在运阵之前,也只是一道没什么修为的生魂,这个阵法搬动的是真聊城,是那个被火焰焚烧过的聊城。她在第七天开始收集灰色灵魂,后来安置它们的地方,是自己的记忆世界,她自愿把五感割除去,化成一棺材液体,沉浸在梦魇里,做永不叛变的活阵眼。
但,她就快要醒来了。
青鼓鬼,为什么要做成这件事呢。
他是想杀掉阎罗王吗?
阎罗王醒来之后呢,便会脱力,幻境失了掌控者,便会崩塌。
不论是什么以人化物的借口,或者人们舌底下压着的铜钱,都将失去维系幻境的功能。
她将会连带着她所维系的幻境一起消失。
尚孟秋有点了明白阎罗王为什么要派青鼓鬼有时出去抓人进眉峰聚,又严肃的要求人人照着她给的剧本演戏,还要找人监视。
有时候给人们树立一个敌人,反而会让同仇敌忾的人团结起来,要是真的在这四时不更的地方年年如一日的呆上二十年,所有人都会崩溃。
尚孟秋想到记忆中那双有时害怕,有时迷茫,有时愤世嫉俗,但有时又会充满呆愣愣的期待的眼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和异瞳芳九鸦有着说不清的联系。
难道他觉得青雀这样做,是错的。
不对,尚孟秋知道杨意逢这个人在心底里有所厌弃,但他肯定理解青雀的作为。
他对阎罗王的态度,也称得上是仰慕而珍重。
“萧泓,”尚孟秋飘在后面,开始加速,“杨意逢后来死了。”
“嗯,”萧泓也疾步往前走,“杨菱洲也一样,她睁开眼后到了这片莲花池附近,没有找到杨意逢,就回往城中走,栽进了莲池里。估计是在后来自己修成莲花精,又或者被是他哥设计炼成的。那杨意逢呢?”
“可能是青雀,找了个身体,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给他续上命了。”
“但是他可是人,他寓的是活人身。”
是的,很奇怪,他是鬼城里的,活人身。
活人还有一个,那个在聊城边缘开了眼波横的异瞳——芳九鸦。
已经到了居民区的边,这里早已被烧得只剩灰和炭渣,却有一座用石头垒起的简易的窝棚,萧泓弯腰进了去,里面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尚孟秋的身体,就被端正的摆在一块木板上。
尚孟秋感动的钻进去,于是那具木板上的空壳,终于坐起了身子。
他弯腰走出去,松松筋骨,活动手腕,从袖子里摸出一叠攻击型符咒。
“启动时间一息,单体伤害,看情况用,最后放的那五张是防御符。”尚孟秋塞给身边的萧泓,然后道,“走吧,去看看横眼波里的那位,现在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