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一夜,至清晨已是化作了绵亘靡靡的小雨。春雨润绿苔,斜风拂杨柳,南国已然进入了初春雨季。
一辆马车于上岱山脚停住,碧云跳下马车,霎时被面前云雾缭绕、高耸巍峨的大山惊住,若姜清珩早早与她说此山甚伟,或许她就不会缠着非要跟来了。
车夫矮身放好马凳,撑开一把油纸伞立在马车旁。
姜清珩掀开车帘,下马车接过伞,走到碧云身边倾斜伞面,为她遮去肩头洋洒的春雨:“现下回去还来得及。”
碧云气势不减,声音稍弱:“不要,还比不得咱雁落山高,走吧。”
姜清珩弯唇:“好。”临走前嘱咐车夫,“两个时辰后再来。”
车夫应是,然后驱着马车离开了。
今日她们要行往的目的地,乃是山腰处所在的鸿元观,鸿元观始建于前朝,历史悠久,南萧立国时,因太祖信佛,境内一度佛盛道衰,鸿元观由此衰落,直到雍和帝开始仙修炼道,民间道事才重焕生机,鸿元观也得以留存。
然而鸿远观虽紧邻京城,却坐落于高山密林中,通往道观的路是一条陡峭泥滑的山路,谓曰“天阶”,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自是不愿费力来此,所以鸿元观仍是冷清,香火不振。
姜清珩和碧云花了近三刻钟到达山门,山门处耸立着一座年代久远青苔密布的石牌坊,上刻秀逸飘扬的四个大字——天清地宁。
过了山门,再往上行百余步石阶,便是鸿元观的正身了,此时正门外,唯有一穿着蓑衣的小道童在打扫地上的残枝枯叶。
姜清珩上前:“小道友,劳烦替我通报平阳道长,就说胡商洛桑特来拜访,但求一见。”
小道童立正扫帚,掐起手势弯身行礼:“见过二位信士,平阳道长正在道房内静坐练功,二位请先随小道入客堂等候。”
“有劳。”
姜清珩和碧云跟在小道童身后进入道观,通过庑门廊来到接引香客的客堂。此时堂并无其他香客,十分安静,小道童替二人斟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碧云捧着茶杯两三口饮尽,还觉口渴,又执了茶壶倒满一杯喝下,才觉口干有所缓解。
她年岁稚,性子又跳脱,是万万做不到向姜清珩那般端坐下方阖眼养神的,便在客堂内四处转悠,边打量边说:“殿下,你说这颜将军为何非得出家呀,以他的能力,去到任何一国都能登台拜将,何必抛下大好前程到这深山中苦修。”
姜清珩闭着眼不紧不慢回:“少时我曾有幸读过颜氏家传兵法,书内除行兵布阵,战术谋略外,深切著明为将者,应知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兵者为之战,当深知是为谁而战。
由此可见,颜氏世代为将,并非是为建功立业,垂名青史,而是真正心怀苍生的大义之族。然而如今天下各国国君,发动战事的目的皆只是为了扩充疆土,争雄称霸,攻下一城必搜刮屠戮一城,不恤民命,不怜苍生,颜将军自不欲共事之。”
说罢,姜清珩倏地睁眼,望向门外,起身道:“方才所言是晚辈拙见,若有冒犯,还望颜将军海涵。”
门窗上显现出一道身形高硕的模糊身影,那身影停伫片刻后推开了门。立在门外的男人须髯如戟,鹰目刀鼻,但因穿了一身老旧的青灰道袍,使得他身上的肃厉气消弭不少。
男人入得房来,弯身行揖礼:“贫道平阳见过二位信士。”
姜清珩和碧云抬手回礼。
“贫道已然归隐道门,信士还是以道号相称罢。”
姜清珩歉声:“晚辈疏忽,平阳道长见谅。”
平阳子淡声问:“洛桑姑娘找贫道何事?”
“洛桑一名是为便宜行事所用,并非刻意隐瞒身份,晚辈北姜姜清珩,在此见过平阳道长。”姜清珩弯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原是北姜二公主,昨日贫道已和你方遣使说清楚了,贫道不愿再插手凡尘俗事,若公主殿下还是为此而来,便请回吧。”平阳子声音硬了几分。
姜清珩迅疾回:“不,晚辈今日前来是想同道长讨教道法一二,以解胸中之惑。”
平阳子坐了下来:“据贫道所知,北姜天颂帝崇信佛学,帝女却是奉道而行吗?”
姜清珩微笑:“在晚辈看来,儒释道皆是古圣先贤集思想大成所得,可以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三教同为本源,终归一途。晚辈涉道尚浅,故特此拜会道长,望道长不吝赐教。”
平阳子闭上眼,神情平和地发问:“殿下何疑焉?”
姜清珩:“言天之自然,谓之天道,那古来世运,治乱兴亡,盛衰交替,是否也算天道使然?”
平阳子:“极盛必衰,久合必分,此天下之势,势在道之中,可谓天道。”
姜清珩默了一瞬说:“然此天道下,民不堪命,苦不聊生,也无怪百姓怨天不公,叫人欲逆天而行了。”
“天不司人命,所谓逆天而行,实则是心从己欲而行。”平阳子睁开眼注视着她。
姜清珩问:“一己之欲著微势,万人之欲成大势,大势所趋,可否撼天道也?”
平阳子和姜清珩对视俄顷,开口:“道之一字,在天曰命,在人曰心,心之所向,造化全凭自我。”
“那依道长所见,晚辈造化几何?能否趁势而起,一定天下?”姜清珩微笑询问,语气仍是恭谦有加。
平阳子皱眉,他确是被姜清珩一定天下四字惊了惊,这般雄心壮志,是今之五国任一国君都不敢轻易掷出的豪言。
一来五方割据,各有优劣,想一举吞并其他四国统一天下难乎其难,再则五国国君要么如南萧一般倚靠天险龟缩一隅,无问鼎天下之志,要么只求称霸取利,未曾想使天下归心。
“一定天下?言之易,行至难,古来欲成此事者,不下万千,然大多皆作白骨,湮没无闻,乱世人杰非是如此好做的。”
姜清珩笑意更为诚挚:“晚辈自知大业非一人一力可图,这才特请将军出山相助。”
“你......”平阳子一怔,说是论道,最后还是为引出心中所求,然刚刚和姜清珩几轮相谈下来,他对这个谈吐不凡礼数有加的异国公主已是不那么抵触了,于是垂目思索半瞬后问:“方才你所言少时曾读过颜氏兵法,颜氏兵法并不外传,你从何读得?”
“是师傅口授于我。”
平阳子扬眉:“你师傅是何人?”
姜清珩回:“晚辈师父名唤胤雅,早年曾在焱河县小住过几载,与颜老将军相识。”
“胤雅......”平阳子忆起父亲尚在人世时,是曾有过一名女子数次登门拜访,原是父亲忘年之交,如此说来,姜清珩倒是和他有微末旧缘。
平阳子抬眼,直视她问:“殿下可知,谋天下是怎样一条路?”
“自是晓得。”姜清珩不疾不缓答,“当是一条危机四伏,刀光血影的险途。”
平阳子:“不惧?”
姜清珩并不直面回答:“少时我同师父游历各国,亲眼所见这些国家无论表面如何富饶强大,其底层民生,大多苦难深重,加之各国战火频发,一些边城要地更是十室九空。”
“道长问我可惧,我若豪言说丝毫不惧,那便是违心之言,人莫不惜其生,但生不可不惜,亦不可苟惜。”姜清珩目光坦荡地注视平阳,“师傅曾对我说,人之百年,身可临渊,志不可移。这句话晚辈一直铭记于心。”
平阳子已非闻之豪言便会荡起满腔热血的少年人了,何况壮志易于言,难于行,大话谁都会说,但并非谁都能做。
他沉默须臾道:“古来平乱世,奠基业的帝王,多能马上打天下,却难马下安天下,即便是文治武功皆能者,也不乏有忘却初心,以天子之尊蔑弃百姓之辈,二世而亡,三世而衰,不在少数。”
“初心不改,短短四字,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做得到。”平阳子目光深长,“殿下何以认为自己能够永不违初衷?”
姜清珩:“王朝更替,大多不过是换一家一姓坐天下,承古制,袭旧章,新朝建立之初便已埋下他日分崩之患,如此更迭,自然难葆初衷。”
“道长此问,晚辈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我唯一能够回答道长的便是我所谋天下,不仅止在山河一统,万民归心,我谋的是一个洗削更革的鼎新王朝。”
平阳子道袍下的双掌蜷了蜷,一阵漫长的喑默过后,他开口问:“那么殿下以为,今天下乱局,当以何解?”
姜清珩目光一亮,正色答:“今中土五国,坐拥沃野千里的中周势大,西越地处偏壤,势力最弱。东楚临海,依附中周,两国盟交深固,暂不作图谋,与中周结盟的草原巴达图部并不诚心依附,可用间破之。
北姜国力不御中周,正面抗敌只会愈发疲弱,迟早被蚕食殆尽,最优的破局之法仍是坚持先帝旧策,合纵南北。如今南萧帝丹毒日深,时日无多,储君之争愈发激烈,晋王萧峥与中周皇族素有私怨,若能助其夺储,便可游说南萧亲北离中,南北合盟指日可待。”
“再则,晋王此人骄狂桀骜,其下谋臣大多为虎狼之辈,他若为帝,南萧亡不旋踵,也少去战争流血,待并入南萧,又有颜将军相助,即可对中周反守为攻。”
姜清珩语速变快,在案几面上用手指划出用兵战略,“战事大体可分四步,首先出兵四路进攻中周外藩,撤其屏蔽,断其羽翼,继而取通抚关扼其咽喉,尔后进逼周都,引东楚来援。
若楚国发援,则以奇兵克之,若楚国作壁上观,则围困周都,待城内粮尽援绝,不战可胜,中周既陷,东楚尚能存几兮?最后再降西越,五国归一,天下得定。”
“时异而势异,变化不测。晚辈自知此番话有托大自负之嫌,还请前辈见谅。”姜清珩补上一句谦言。
平阳子抿唇:“我年少时,不知说过多少豪言空话,那才是真的狂妄自负,殿下比之我,已是足够自谦不矜了。”他顿了一瞬,转而问,“不过殿下如今不过是一名皇室公主,何以决断国策?”
姜清珩笑回:“我以为道长会说,晚辈只是一介公主,女流之辈,怎敢生出这等惊世骇俗的野心。”
“我的母亲是南萧立国近百年来唯一一位女将军,她跟随我父亲驰骋疆场,平内乱、御外敌,一生从不逊于男儿。她使我明白,女子姿才,亦可卓立于天地间,而非迫居于大丈夫之下。”
平阳的面色和煦不少,嗓音也变得温和,“我若因殿下身为女子便鄙夷不屑,与这世间自诩不凡,以身份之差欺压他人的奸竖有何分别?”
姜清珩展笑:“前辈的思维襟怀超世卓异,晚辈敬佩不已。”
“殿下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想要谋事先要谋权,我若没记差的话,殿下之上还有三位兄长,而北姜天颂帝正当盛年,殿下的大业之路,可谓是阻碍重重。”
姜清珩摇摇头:“前辈隐世多年,或有不知,如今的北姜已不复先帝时期的元气,我父兄几人未袭得先祖半分雄才大略,苟息至今,已是祖宗显灵庇佑。
我于国中韬光养晦多年,虽可取而代之,却不得不花费精力破除女主当政的世俗歧见。归顺民心,安稳内政,皆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所以此事不急,请动颜将军出山抗衡中周才是头等大事。”
当真是三句不离请,平阳子唇角不禁弯了弯,他轻咳几声,又询问起姜清珩对于治国要道的见解。
一旁的碧云听他们讨论听得眼睛都快合上了,可见姜清珩和平阳道长的交谈愈发热烈,俨然不会一时作罢,若自己不小心在这睡了过去,未免太过失礼,便悄然起身,离开了客堂。
屋外小雨未尽,空气中满是湿润的山林清气,碧云闭眼使劲吸了一大口,萎顿的精神提振不少。
她背着手,脚步轻快地沿着庑廊四下溜达,行至一拐角时,忽有一人闪出身来挡在来她面前:“信士留步,此后乃我观道友居处,还请信士去别处参观。”
碧云往那道人身后瞥去,心中生疑,方才她分明瞧着有一浅绿裙摆从那边飘然进屋,瞧身形气度,是一年轻女子,并非观中道尼。
虽然疑惑,但人家的地盘到底不便多问多事,于是转身漫步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