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信转头看了看长长的甬道。点点灯光,闪闪烁烁着,照亮着眼前的路,却照亮不了远方。甬道蔓延着伸进无边的黑暗,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周围的石壁上间隙纵横交错,是多年水珠爬出来的痕迹。田信再转头看了看眼前手势恭顺却面色轻蔑的周循,冷笑道:“你才抓了几个人竟然就如此猖狂?大鱼还在后面,你不妨等着瞧。”他回头看了看,见干将云今仍旧还未上来,便扬高了声音唤道:“你们上来吧。”
周循长长叹了一口气,重新在车上坐下,一身的锦绣华服层层堆叠在座位之上。他说:“太子殿下,前面凶险异常,我本好心劝你回头,你却偏偏不听。似这等,那也只有各凭本事,各听天命了。”
田信冷笑一声,毫不理会,抬腿迈向未知指向何方的甬道。就在这时,干将带着云今从孔隙处钻了上来。
云今用力拉扯着身上的棉衣来遮掩自己的脸庞,干将立刻站在她的身侧,正挡在周循的视线之前。周循本没有在意此时上来的是谁,见干将这副护犊子般的架势,心里好奇起来,于是猛地了脖子,从干将侧面看了云今一眼。云今来不及左右遮挡,整张布满肿胀疙瘩的脸庞就全面呈现在周循面前。
周循不由得哈哈大笑:“你这贱民,我当你全力维护的人不是倾国倾城也该是花容月貌,却原来把这么个丑鬼当成宝哈哈哈哈!你这架势倒好像是怕谁要跟你抢人似的,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没见过女人吗?哈哈哈哈!”
田信愣了一愣,回转身来,看了看云今,见她泪盈满目,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想到他们曾经的激情似火,居然会在今天说出这么不堪的话来,不由愤然道:“周驸马说话不要太过,纵然是绝丽佳人,难道就不能没有个三灾六难的不堪时候?且不提云今小姐,就说依语公主,难道就没有略略不适上火,嘴鼻肿胀的时候?”
周循扬眉说道:“依语公主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他轻蔑地看了看云今:“我刚才的话确有不妥。然而自从我遇见公主,她人再难入我法眼。今日于我看来,不管是名动京师的第一美人云今,还是眼前的这个丑八怪,其实并无两样。”
田信这才明白原来周循压根没有认出云今。他心知这番言论必定刺痛云今,忙担忧地看过去,见她眼中的泪花渐渐消弭,颤抖的身躯渐趋平静,又似乎成了山洞外面初见似的那副表情,一种看透生死般的漠然。
田信本要安慰几句,可是见云今这副样子又不知如何安慰起,转眼看向干将,见他也是微微低着头默然不语。田信又想继续斥责周循,但又恐继续说下去更加刺痛云今,且现在自己没有必要在此等事情上争论不休,便冷哼一声转身走向漆黑的长道。
周循坐在车上,望着田信越来越远的身影,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在幽黑的甬道里回荡着,显得分外可怖。在笑声戛然而止之时,周循抬手下令:“全部撤出!”
听着车轮声。单青峰皱眉苦思片刻,突然叫道:“不好!”他急走两步抓住田信胳膊说:“太子殿下,请速速下令全体撤出!”
“为何?”田信说:“前方应当是贼头子藏身之处,而今成败在此一举!为何此时要撤?”
单青峰急急地说:“若真是如此,那周驸马为何不去,反而要全部撤出?”
“那是因为……”田信张口欲答,却说不出究竟来。
如果田信这里好容易才斩获了几员剑手,而周循轻而易举就能生擒六个,那就说明周循的本事当在田信之上,却为何周循就不直捣黄穴和田信一较高下,而是下令撤出了呢?
田信突然觉得肩头发冷。
如果周循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名剑门,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七王爷为何偏偏撼动不得分毫?莫非其中有诈?
七王爷口口声声说着的不觊觎太子之位,究竟是真是假?莫非早就在此处设了局?狼刺、云今,又在一步步引自己入坑?这里究竟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只听得车轮声渐远,长而幽黑的通道只剩下一片宁寂。前方黑漆漆的未知之路,像一头巨兽般蛰伏着,只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从神思中回过神来的田信惊恐地瞠开双眼,猛地一抓单青峰:“你说的对,快,快撤!”
一声令下,所有人马都调转方向,齐齐向周循退去的方向冲去。
长长通道里的灯突然熄灭了,田信在忙乱的奔跑中,听到身后踩踏不计其数,而脚下的路面似乎在渐渐向后倾斜。他不敢细想,只求逃命,耳边,除了杂乱的哭喊和无望的挣扎声,就是自己的剧烈呼吸。他感到似乎有一只巨大的血手,在狞笑声中向自己抓来,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没命地奔跑。
路面越来越倾斜,而且开始剧烈地左右晃动,两旁的石壁已经开始旋转。奔跑于其中的人们就像是被扔进锅里的香菜,被勺子肆意搅拌着,沉沉浮浮都身不由己。
正跑着。田信感到有一只强壮的手臂捉住了自己,然后一股力道将自己往前轻轻地一扯,便跳出了正在不停下陷着的地面,站在了相对稳定的一块石头上。
站稳脚跟,田信才看清救他的是干将。
干将的另一只手挽着云今,而云今正对着上下不停翻转的石洞发呆。自从听了周循说出那番话,云今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干将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如果观察仔细的话,或许会看出这个沉默着的铮铮铁汉,嘴角带着一抹倔强的委屈。
石壁倾斜旋转得越来越厉害,刚才还坚硬无比的周遭突然就像是一块抹布般被人狠狠地拧了起来,搅在其中的人们发出的声声惨叫分外凄厉。
云今突然迈了一步。
“你干什么?”干将伸手拦住她。
“你不要管我。”云今冷冷地说。
田信听到了干将艰难地吞咽口水的声音,似乎有巨大的情绪翻涌着,然后随着口水全部吞咽下去。最后,干将终于用近于平静淡漠的声音说:“是你让我卷进这场争斗中来的。”
既然是因为她,他才卷进来的,此时: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要管呢?
云今回头,像是不认识似的,努力用她那双肿胀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看着干将:“当时,所有人都在让你卷进来,你凭什么说是我让你卷进来的?”
干将垂下眼睛,很倔强地说:“可是我只听你的呀。”
突然一排巨石从顶壁处砸落下来,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由远而近。干将一手抓着田信。另一只手去抓云今。欲要带他们出去。
田信回头看了一眼巨石下挣扎着的将士们,想到他们本都是钢铁战士,跟随自己而来,如今却马上就要化为齑粉,不由悲从中来。然而此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咬牙,跟着干将罢了。
“云姐姐!”一声带哭般的娇啼突然闯了进来。云今回头看到云莺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表情一变,突然把田信推给干将。干将这边连忙双手抓住田信,见云莺向云今扑过去,想是此时云今有云莺相救料是无妨,也顾不得更多,带着田信就向外面逃去。
另一边,云今推开了田信,立刻转身冲向被巨石卷裹着的人群。
“云姐姐,你救不了他们的,快跟我出去!”云莺不知道云今要做什么,见她自己往危险的地方跑,急得直跺脚,也不敢停顿,紧紧追逐在云今身后。奇怪的是,云今明明不会武功,此时在这巨石翻腾之中却如履平地,身姿轻盈快捷,而身手不错的云莺,却因为路面的动荡而左闪右避,一时间竟然追不上去,急出了一身大汗。
云今跑到一块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回望云莺。动荡的道路在她脚下起起伏伏,只有她所站立的那一方地面在周围的起伏中安稳如常。她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以富贵人家独有的雍容姿态,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云莺。在她身边,一边是坚硬结实的石壁,另一边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有差错就要跌落下去,万劫不复。
云莺待要冲过去,云今突然笑了笑说:“莺儿,你别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
听见这话,云莺立刻不敢再动。她环顾四周,见周围的石壁震颤不已,似乎随时都要倾塌,急切地大喊:“云姐姐,你可千万别冲动,有,有话好好说,那里很危险。莺儿错了,可是,莺儿的师父一直是七王爷的手下,周驸马和七王爷……”
云今打断了她:“我没有怪你。”
云莺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云今顿了一下说:“莺儿,我有话和你说。”
“云姐姐,你说,你说。”
云今转头望向不见底的深渊,静默着,似乎在努力地把千丝万绪理出条理来。云莺不敢催促,静静地等着她,此时的云今,昂首挺胸站立于乱石之间,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虽然她脸上手上依然布满难看的大小疙瘩,虽然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但云莺却似乎又看到了京城第一美人的模样身姿。云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难怪干将大哥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了。念及此,不由得黯然神伤。
终于,云今开口了:“我从第一次被这里的人羞辱起,已经不准备走出这个山洞了。我知道干将会来,我怕他拼命,所以一直在等。然而于我来说,世间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云莺忍不住泪盈双眼:“你一直在等干将大哥,这不就是你的留恋吗……”
云今摇摇头:“这不是留恋,这是偿还。他因我误入歧途,我岂能置他于不顾?直到你提出让他带路剿灭名剑门,换得平民身份,我只觉得如果能够这样,我欠他的就终于还清了。太子殿下是重诺守信之人,而今他若能救太子殿下逃出生天,料得太子定然不会相负,我□□将的也算是还清了。只可惜,在洞中的时候,我一直在骗他,还说以后能够白头偕老,那时你还说我是骗子,我确实是骗子,可是从未骗过你……”云今突然笑了起来,看向云莺。
云莺想起,那个时候,云今前一句才刚说过以后把干将大哥让给自己,后一句就对干将说要和他白头偕老,那个时候自己在心里把云今骂过千遍万遍,如今想来非常后悔,连忙跺脚说:“云姐姐,我错了……你……”
云今止住笑,说:“从此以后,干将就拜托你照顾了。”
“云姐姐,你可千万别胡说……”云莺急急地说:“干将大哥还在外面等着你,他还等着……”
云今苦笑:“在周循面前我已丑态尽出,如今还有何面目再见干将?”她再次看向深渊:“因我早就存了一死的想法,所以名剑门的人带我在这里面走来走去的时候,我有心记忆这里的路径,以寻求找到一条解脱的路。如今正好,他们发动的这个机关,需要活人生祭方可停下。莺儿,你接住。”云今褪下手腕上的玉镯,用力扔向云莺。
云莺连忙双手接着,玉镯扔得有点偏移,云莺不得不踩着动荡的石头,奋力去捉。然而就在云莺全力去接玉镯的间隙,云今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下悬崖,大声说道:“莺儿,我这一生再无挂念,只是爹娘恩情未报,求你帮我照顾老人周全,就说孩儿不孝……”
声音回荡在悬崖里,又突然被幽黑的深谷吞没。片刻之后,洞里静默下来,一些动荡的岩石和洞壁都默默地恢复了原位,除了一地惨破的肢体,浓烈呛人的血腥味之外,只有寥寥数百人挣扎着向外爬去。
云莺跪倒在地,面对着深渊哭喊:“你让我如何干将大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