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染了鲜血的泥土,锈迹斑斑也暗血沉沉的刑具……
少女身无寸缕,遍体鳞伤,手脚被铁链锁着,困于一角。
“哎呀!”高不过三尺的男人看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眼中满是兴奋,“小娘子,终于还是轮到你了,今日咱们试试什么呢?”
少女的目光与表情都很平静,只是声音略嘶哑。“悉听尊便。”
“当真么?”三寸钉痴迷地抚摸着她的手,喃喃道:“啧啧啧……这样好看的小娘子,这样香软的手,我可舍不得剁成人棍,还是好好玩一玩?小娘子,你家丫鬟被我们怎玩的,你看见了?喜欢哪种玩法?若是都不喜欢,我还有别的新奇玩法呢,牵条狗来试试?给周家生个狗崽……”
话还没落,三寸钉的脑袋忽然往后飞了出去,咕噜噜滚在地上,洒出一地血花。
少女一愣,瞬间转头,囚室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白衣女子将银线收回手中,温柔地说:“姑娘放心,已没事了。”
少女脸上殊无喜色,不做言语。
白衣女子便快步上前,取出匕首将铁链斩断,道:“你别怕,我是奉女帝与太尉之命前来救你的。”
少女依旧不见神色变化,只问道:“太尉怎么说?”
白衣女子道:“太尉让属下传达一句话:他与他家九娘已不需姑娘诵经祈祷。”
闻言,少女的表情仿佛层冰裂开缝隙,无数的情绪仿佛要从中涌出,却又在瞬间凝固了,回复到波澜不起的模样,点头道:“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原来此言差矣。”
白衣女子也松了口气,她奉命而来,如今与少女确互道暗语,确认身份,便算任务完成。她伸出手柔声道:“周小姐,一切经过陛下与太尉都已知晓,此番劫后重生,姑娘自可修道,万事有陛下与太尉……”
“修道?”少女躲开她搀扶的手,声音冷如断金碎玉。“布下的局未曾收网,欠下的债未曾讨回,周家的血脉未曾死绝,修什么道?”
白衣女子一愣,少女便扶墙站起,道:“请姑娘为我稍作准备,待沐浴更衣之后,便禀报陛下,就说——”
“江南首富周游之女周娉婷请求召见!”
——
第一章
“啪!”
越州城内一座茶楼里,说书先生开始本日的生计了,他将惊堂木一拍,摇头晃脑道:“今日来说一件本朝余杭县新近发生的大事。”
不少茶客都转过头来,说书先生的声音便更大了,“且说天下权势所盛,莫如京城,富贵所在,必属江南,而江南首富,则为余杭周家。这一代周家家主姓周名游,年纪已五十有余,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女,名为聘婷,年方十七。这周小姐生来便带泼天富贵,却性情平和,十分孝顺老父。近日女帝游江南,恰逢周老爷弄了个品酒会,便微服私访去看了个热闹,哪知遇上了周小姐,女帝甚是喜欢周小姐,便将她收为女官,随侍御前了。又素闻余杭西湖风光秀丽,女帝便趁兴与太尉游湖。周小姐知晓了,便亲自烹煮了一只簸箕大的龙虾与陛下品尝,诸位呀……”
说书人悠悠拉长嗓子,道:“京城远离大海,便是皇帝,这簸箕大的龙虾也极为难得,奉与陛下,讨得龙心大悦,赏下田宅黄金,岂不美哉?周小姐本想为父分忧,哪知女帝吃不得海鲜,一口咽下,当即便晕了过去!”
“这可不得了!”一个茶客惊道,“皇帝可不好惹,这回周家岂不是要被诛九族么?”
“可不是么?太尉一声令下,官兵便将周家围了起来,把周老爷吓得呀,周小姐还在大殿门口跪着,周老爷便吊死了,脖子上还挂了个‘冤’字!”
“这岂不是……”茶客叫道,念及说的乃是女帝,便将“谋财害命”四个字吞了下去,换成另一个词。“岂有此理!”
“唉……”说书人望了四周一圈,叹息道:“周老爷一死,周小姐便闹了起来,爬上了江南太守府的大门,在上边哭诉,说女帝故意设下奸计污蔑于她,目的不过是为她周家富可敌国的钱财。诸位客官,旁的咱们先不说,且看这大江南北遍地的周氏钱庄,富可敌国四个字,可不是假的。”
“那事情果真如此?”一人愤愤道,“女帝如此恶毒,难道不怕百姓唾骂造反么?”
“女帝怕不怕咱们可不知道,但余杭县的百姓可不干了,周小姐在太守府大门上一哭,上千百姓便往西湖白堤上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要为周家请命。诸位猜猜,女帝可怎么做的?”
一人冷笑道:“莫不是将百姓们都杀了?”
“非也非也……”说书人摇头晃脑道,“女帝既没杀人也没抓人,她将四大家族的人并几个书生还有周小姐一并请到了行宫大殿上,叫了另一个周小姐来!”
“怎么有两个周小姐?”一人疑惑,随即又明白了。“是了!十年前周家有个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听说如今是御史大夫的夫人?”
“是这位周小姐,也不是这位周小姐。”说书人故弄玄虚地说,“大殿上一时有两位周小姐,先前的周小姐说:‘我有玉佩为证,这玉佩与我姐姐御史夫人的乃是一对,上边还刻有我的名字,闺名取自杜牧的诗。’后边的周小姐道:‘我晓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诸位,难道不觉得此语有何不妥么?’”
这是周小姐问周小姐的话,也是说书人问茶客们的话。然而此处乃是个十文钱一壶茶一碟盐水花生的小茶楼,在座都是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认得几个大字都寥寥可数,谁还读过诗、认得杜牧?
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道:“确实不妥。”
众人转头,只见角落的桌子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人着锦衣,一人白衣。
那白衣少年见众人看过来,便解释道:“杜牧这首《赠别》是写给青楼女子的诗,后边说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也是形容这诗里的烟花女子年纪小又美丽。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哪个当爹的愿意用这个寓意?”
“啪!”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大声道:“这位公子可说对了,当日大殿上的书生也是这么说的,先前那位周小姐脸色一变,后来那位周小姐便道:‘不错,我与长姐的名字不是取自《赠别》,而是取自《新荷叶》,薄雾初零,长……’长……”
说书人一时记不起原词,卡了半天的“长”字。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书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白衣少年又道,“这是给当世大儒祝寿的诗词,‘薄雾’三句,是说在白天与黑夜一样长的日子里露水刚洒下的时刻,也就是秋分傍晚。”
“这就对了。”一个老人道,“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周家被逐出家门那位大小姐,便是在秋分傍晚出生的,当时正值江北种麦,周氏钱庄免了江北的麦秧钱,老头子如今还记得。”
“正是!”说书人道,“御史夫人闺名为‘初零’,正是秋分之时出生之意,而周小姐的闺名聘婷,正是取‘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之意。此言一出,先前那位周小姐脸色大变,道:‘我有玉佩为证!她才是假冒的!’后来那位周小姐便道:‘你有玉佩又如何?那不过是姐姐在道观无聊时刻的玩意,我却有周家璇玑图!’”
角落的两位少年齐声道:“璇玑图!”
说书人看了他俩一眼,“正是璇玑图。原来余杭周家有个规矩,世代的夫人都出自东海璇玑岛楼家,这楼家女子嫁到周家,每生下一个孩子,便要绣一份璇玑图,记录周家家产。这璇玑图周小姐有一份,江夫人也有一份,前后虽然差了十年,但一对照便知大体相似。江夫人也到了江南,两下一对照,真假不就大白了么?先前那位果然是假冒的周小姐——诸位可知,这假冒的周小姐如何得知娉娉袅袅十三余这句诗、如何拿到周小姐玉佩的么?”
角落那白衣少年又道:“不会是真周小姐给她的吧?”
“这位客官,你又猜中了!”说书人大声赞扬,又拍了一记惊堂木,“原来不仅周小姐,连吊死的周老爷都是给人假冒的,真正的周家父女早在三个月前便给歹人抓了起来,歹人想夺取周家钱财,对周家父女百般折磨。”
“百般折磨”四个字,足以叫人联想颇多。
“唉……”说书人适时叹了口气,“说起来,周家也是可怜,听说被周小姐休养的道观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三四十个道姑,全都给烧死了。周老爷被砍断了手脚做成了人棍,周小姐的丫鬟也被蹂躏至死……”
他适时停下,大堂中便嗡的一下响起许多议论声,说什么的都有。说书人见差不多了,才又道:“好在周小姐忍辱负重,等到了转机,如今已将仇报了,正准备周老爷的丧事呢,正是‘孤女忍辱报父仇,莫问手辣与心狠’……”
说书人的打油诗还未说完,声音便给大堂里的议论淹没了。
“原来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南首富之死,竟是为了陷害女帝,可这是为何?为了钱财,竟连女帝都敢动?”
“皇室的事谁能说得准?听说有个王爷跟这段时间跟周家走得很近……”
“周老爷为富行善,想不到竟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连女儿都被……这周小姐以后可怎么嫁人呐?”
“怕什么?既然周家一直都娶东海楼家的女儿为夫人,说不定周家一早为周小姐定了楼家的亲。”
“啧啧……想想这楼家公子也是惨,竟娶了个千人枕的娘子!”
“惨?怕是笑得眼都睁不开了吧?你想想,现在周家就周小姐一个血脉,谁娶了周小姐,谁就能拿周家的钱,换做是你,你娶不娶?戴了绿帽子又如何?把周小姐娶到手就能有金山银山,到时候将周小姐往小院子里一放,有钱还怕没有美人?”
“说得也是,啊呀,也不知这周小姐生得怎样美貌,竟迷得歹人们绕过她性命……”
语言越说越不堪,角落的两个少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丢下一串铜钱便匆匆回了茶楼上的客房。
锦衣少年连门都不关,将行囊抓起就要走。
“你干什么去?”白衣少年拦在门口。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回家去!”锦衣少年没好气道,“你刚才没听到?大伯母为人实在恶毒,骗我替她儿子过来,说什么娶天下第一富商的女儿,结果居然是个残花败柳,还是整个江南都知道她被人睡过的破……”
“季平!”白衣少年沉脸喝道。
“作甚?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整个江南都知道周家小姐被歹人糟蹋过了!”锦衣少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别以为你比我大半个月就当真是我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族兄而已,要不是大伯父心善,在你爹出卖楼家秘密尸沉大海时,你便也死了!”
提到亡父,白衣少年的表情便是一顿,但他很快恢复正常,道:“即便退婚,也不能在这时候,周小姐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要落井下石?”
“你这是慷他人之慨,你同情那破鞋你去娶了她啊?劝我做什么?本来定亲的也不是我!”锦衣少年说的便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纸拍在白衣少年身上,“给你庚帖婚书,你这么可怜她,自己去娶吧!本公子不奉陪了!”
语罢,锦衣少年扬长而去。
白衣少年握着庚帖和婚书若有所思。
风言如此,周家小姐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