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寿踱步进入殿内,众人起身行礼,直至他在中央的主座上坐下。柳云初接过宫婢斟好的酒,代表各位皇子和公主敬了他一杯,再是院正代表白路书院敬酒,至此,其余人才落座。
白日里的猎物自然成为了盘中珍馐,徐寿打量了面前的菜色,问道:“今日春蒐,是哪位得了魁首?”
柳云初笑盈盈地接话:“是镇国大将军沈至青之女,沈松,今日猎得各式猎物十九,占半数之多呢!”
被点名道姓的沈松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朝主座的方向举杯:“公主谬赞,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不错,颇有沈将军的风范。”徐寿举杯,“今日还要多谢你,让诸位大饱口福。”
沈松的笑脸几乎僵在脸上,说道:“都是为了虞国祈福,责任所在,我先干一杯,祝大家吃好喝好,明日都旗开得胜!”
好在宫里都是些水酒,不甚辣口,沈松喝完,将杯口冲着众人展示一圈,按理说,徐寿就该摆摆手让她坐下了。
“我瞧你身量,如今也该有十六七?不知沈将军是否为你相看,是否有中意人家?”徐寿抬起手臂,手掌向上,朝着沈松对侧的男学子们,“这么多青年才俊,要是能借着此次成一桩美事,我看沈将军也会十分高兴。”
沈松深吸一口气,笑着回答:“家中长兄婚事未定,母亲也想多将我留在身边些时日。”
“是么,你长兄如今在何处?”
沈松瞥了眼垂首站着的宁琅,他毫无反应,她只得继续回答:“家兄如今在金吾卫任中郎将一职。”
“要我说,这沈将军对自家孩子也太不上心了些,一个是堂堂金吾卫中郎将,一个是白路书院去岁状元,婚姻大事,怎能耽误?你先坐吧,我定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你父亲。”
“多谢徐监正。”沈松行礼,惊出一身冷汗。
柳云初圆了几句场面话,宴席继续。
觥筹交错间,沈松不设防撞上虞慎的眼神。
那是一种赤裸的嘲讽。
沈松抿嘴,移开视线。
少年人的酒席不比那些官员,舞女奏乐一律是没有的,吃完饭便散场,倒也轻快。宁琅跟着徐寿的脚步离殿,路过沈松时,一个小竹筒滚到她脚下,沈松装作荷包掉了,快速捡起来。
竹筒上刻了时间和地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宁琅就和她约在了她自己的院子里。竹筒中含有一小包迷药,沈松扫了眼面前吃剩的几块龙须酥,便叫宫婢装进了食盒。
走到进院子的小路,找了个死角,沈松便把迷药洒进食盒,再把食盒狠狠摇晃一番,放在一边,自己猛地跪在地上,借由石板刮破了自己的衣服,膝盖火辣辣地疼。
她如此狼狈地回到院子,自然引起了宫婢的注意。
“沈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松装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垂着脑袋使劲瞪眼,终于有了些流泪的感觉,才抬起头来说:“今日宫宴,美食佳肴良多,想着二位姐姐平日里照看我辛苦,故而请人打包了几块糕点想拿给二位,心里着急,竟在路上摔了,这糕点肯定吃不得了,只是懊悔无以言谢。”
“哎哟,姑娘,我等贱婢哪里值得姑娘如此挂心,依檀,快去找药来,姑娘摔着了!”眼前的小宫婢果然着急了,赶忙接过沈松手里的食盒,扶着她进屋。
沈松等另一位宫婢进来,又添油加醋道:“这糕点你们可千万别再吃了,万一有沙石混进去,吃坏了我心里更难受。”
依檀眉头紧皱,替她上药,嘴唇咬得死死的,生怕自己哭出来似的。
上完药,沈松龇牙咧嘴地躺到床上,好像真的摔得很严重:“你们回去休息吧,我这就睡了。”
“好,好,姑娘你好好休息。”两个小宫婢头如捣蒜,眼眶红红地拎着食盒走了。
沈松根本没睡,细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确定二人都把糕点吃完后,心里才泛起些内疚。又等了一会儿,她推开门,迈过地上躺着的两人,来到约定的地点。
宁琅早已等在那里。
“苦肉计?倒还挺有用。”宁琅见她来了,漫不经心地扯出一丝笑,“若是崔竹生在这里,不得被你气晕。”
“少调侃我。”沈松瞪他一眼,脸颊微红,清了清嗓子,“说正事,他们准备杀元浩,你得跟崔竹生传信,让他安排好青云观那边。”
“这个我知道。今日在宴席上,我想徐寿恐怕已经彻底盯上你了,之前给你那个小小的下马威不起作用,他肯定很生气。”
“巴哈尔,巴哈尔被阿里甫带走了,我需要她的消息!她到底怎么样了!”沈松问道,“还有,青云观到底藏了什么?我和巴哈尔找到一批亳州的密信,全是什么取货送货,货是什么?你给我的钥匙,又是什么?”
“巴哈尔的事情我已经打听了,快的话消息应该就是这几日。亳州是徐寿的命脉之一,自他进宫,一直给皇上吸食摄魂粉,以此来控制皇上,按照柳云初的说法,给他们卖摄魂粉的线人就在亳州,元浩应该是拿到了线人的账本,徐寿才这么急着杀他。那是一把徐寿贴身存放的钥匙,我之前趁其不备偷出来找工匠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就是我给你的那把,那把钥匙有什么作用暂时还没有查出来,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摄魂粉是什么?我从没听过。”
“你是良家子,肯定没听过。其实是一种只在黑市流通的药,吸食者能见幻境,飘飘然如登仙,但越吸越成瘾,且瘦削异常,一直到浑身溃烂而死。”宁琅顿了顿,说道,“前日祈福,我观皇上体貌,怕是时日无多了。”
沈松瞪大眼睛,沉默一会儿,说:“那岂不是,此次选亲,必须成事?不然,三年国丧……”
“你提醒我了。”宁琅点点头,“就到这吧,若有消息我再找你。”
沈松点头,回到自己的屋前,将还未转醒的宫婢抱回了她们自己的屋子,又在枕头下给她们放了银两。
……
第二日。
学子共猎得野兔十五、梅花鹿十二匹、山鸡二十,总计四十四。
沈松猎得各类野物十五,夏清珩亦猎得各类野物十五,并列第一。
临走时,夏清珩很不客气地撞了沈松的肩膀。
春蒐的流程其实没有什么,日日如此,晚间又是宴席,若是有人情投意合,便会私下相约。她便是如此遇上了崔莺莺。
“恭喜你,这两日春蒐大出风头。”崔莺莺提着一小筐苹果找到沈松,“一点心意。”
“多谢。”沈松接过,“他们都忙着,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
“拒了几个不怀好意的,门前便冷清了。”崔莺莺无奈地笑,“合我心意的,又未曾听到信。”
“你且安心,应该稳妥。”宫婢还在,沈松不能把话挑明,“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崔莺莺点头。到了花园,二人亲如手帕交,亲亲热热地挽在一起,自然没给宫婢留下余地。
“他一次都未找过我,我也愁耽误你们的事,这才急着来了。”崔莺莺小声道。
“如果结局已定,他找不找你,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是,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不愿意,也无妨的。”沈松轻叹。
“你不知崔家密辛,自然理解不了表哥为何答应我。”崔莺莺笑了笑,语调犹如看客般冷漠,“我娘本是崔家旁系的小姐,为了清贫的情郎叛族而出,谁料生我坏了身子,情郎成了负心汉,无钱医治,硬生生熬死在破屋里。我行事张扬阔绰,一是仗着祖母那点怜爱,二是我知道贫穷一定会遭欺,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可富贵不能长久……”
“但表哥和你,元公子,巴哈尔,都是好人,我知道。”崔莺莺抓住沈松的手,“只要你们赢了,我也赢了,我不要他的爱,也不需他的权,我也是在世家小姐堆里长大的,我自有我的办法。”
“为何你在此事上如此执拗?”听到这里,沈松甚至有点置气了。
“祖母心慈,养我成人,崔家出个皇后,难道不算报答?”崔莺莺反问道,“我不如你有本事,只能相夫教子,若我嫁给王爷生下孩子,岂不是高枕无忧。”
沈松沉默,她实在不懂,明明作为白路书院的一员,崔莺莺已经有了独立于世,甚至求上一官半职的特权,为何她还是执着于嫁人。
“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担心后宫混乱,或者将来兄弟阋墙,但是这种腌臜事哪家没有?既然嫁到哪里都无甚差别,我自然是为我自己谋好出路为先。”崔莺莺还反过来安慰她,“不过你放心,崔家家风严谨,崔竹生又是嫡出,崔夫人娘家亦是势大,再者你还有你兄长,没人敢欺负你们。”
沈松心里叹气,对上崔莺莺情真意切的眼神,只好点点头。
……
崔竹生接到宁琅的信后,便赶来了青云观。
好在这里的藏书齐全,按照徐寿的标准再培育一批死士不是什么难事。沈青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月余未见,个头还往上窜了些。
“崔公子,你来啦!欸,女侠没和你一块儿来吗?”没见到沈松,沈青云眼里多了几分失落。
“她有别的事。”崔竹生简单回答,“你把兄弟们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道观不似讲堂,并没有主座,崔竹生站在香案前,仔细敬上三支香,才转过身,冲着众人道:
“各位都是崔氏府兵和家仆,承蒙不弃,愿与病儿竹生远离家人,来此青云观。此番行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更是深知尔等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这半月来,想必各位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而今我如实相告,青云观实乃当朝奸臣徐寿培训死士之地,今日之后,各位亦将隐姓埋名,扮演徐寿的死士,直至我等将其彻底铲除,还虞国一片清明。愿留下者,崔氏一律免除其与家人奴籍,月奉一两白银,家中有女者,可以崔氏远亲之名说亲,家中有儿者,可在江州地方安排职位,家中长者病在远乡,若欲来长安医治,费用亦由崔氏承担,若无法前来长安,也由崔氏寻医问药;欲离开者,亦可返回崔氏做工,崔氏则只替其家人免除奴籍,作为交换,泄密者死。
“徐寿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我给各位一刻钟的时间作出决定,想要离开的人跟着李管家从后门绕山而行,想要留下的来沈青云小兄弟这里登记。”
崔竹生说完这些,轻咳几下,转身去了里间。
沈青云跟了进来,见崔竹生面色不虞,急忙端了热茶给他:“崔公子,外头少说有几十号人,说亲、治病、当官,这都是要花很多银子的,而且月奉一两白银,我更是从未听闻过有哪个家主开这么多的!”
“无妨,钱财乃身外之物。”崔竹生喝了口茶,心脏的抽痛稍微缓和了些,“这段时间你可有好好识字练字?待会儿别写不出别人的名字。”
“你放心吧崔公子,我虽然字写得不好看,但是认得多,没问题的!”沈青云信誓旦旦。
看沈青云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崔竹生反应过来,他一个无父无母的乡野稚儿哪见过如此排场,宽慰道:“你看,我姓崔,是家中的嫡长孙,我父亲是当朝宰相,朝中大小官员,半数是我们崔氏所出,江州崔氏九代为官,世代积累,钱财无数,这是一;外面的那些人,有的几乎是看我长大的叔伯,从他们的爷爷辈就在崔家做工,大多都是可以信任的,这是二;我要他们做的事,无异于拿命去搏,多给些好处,照拂他们的家人,是应该的。”
“那我呢?崔公子,你教我识字,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沈青云还是有些瘦弱,蹲在崔竹生脚边,薄薄一片。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崔竹生将他扶起来,“你的女侠以后要为国出征,我希望你保护好她。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都要平安回来。”
“你放心吧公子!武师傅说了,我年纪正好学功夫,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崔竹生轻笑:“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
“公子。”李管家站在众人最前,笑盈盈地说,“这四十五号兄弟都愿意跟随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崔公子,我一介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爹在崔家干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崔老爷还去敬了香!天底下哪有主子给下人敬香的奇事?就凭这点,我都得留下!”
“公子,我娘老了眼睛看不清楚,夫人还特地请婆子去乡下照看我娘,我娘让我无论如何都得记得这份恩情,我如何走得!”
“就是,不说远的,前几个月我被板车压断了腿,老爷都来我屋里看了三四回!公子你这些日子身子越来越爽朗,我们见了心里也高兴,再说了,兄弟们本来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平头百姓没什么本事,难得能当除暴安良的大英雄,我可不得让我老子新起一页族谱先!”
一屋子身强体壮的中年人,声音此起彼伏,崔竹生难免被这气氛感染,红了眼眶。
他举手行礼,朝着众人深深拜下去,哽咽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