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成对和姐姐是同一天出生的双胞胎,她们拥有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声音,和同样的记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不分彼此,宛若一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而彻底让她分清谁是谁的,是两人诞生时差了的那几分钟造出的因果。
迟成双早出生了2分钟便成了姐姐,而她晚出生了2分钟便成了妹妹。
起初,姐姐这一名词的沉重,并未被她们所察觉。
是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不同,在潜移默化间,积累成了山一样的阻隔,将她们一分为二,真正的隔绝开来。
迟成对站在这边,姐姐站在那边。
她们明明离得那么近,但却又好似离得那么远。
姐姐是所有人眼中理所当然应该更照顾妹妹的那个人,姐姐是家庭里默认第一个需要做贡献的人。
太多的理所当然像一根根锁链,拴住了姐姐的身体,让她在她们刚上小学时就停止了生长。
在迟成对因为生长痛而睡不着的夜晚,姐姐经常会抱着她,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哄:“没事,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身高开始抽长了。
迟成对在记录她们身高的墙上画上了崭新的一笔,姐姐没画,她依然还停留在原地,而成对的线条已经比她的线条要高出10厘米。
“没事,我会慢慢赶上的。”
迟成双这么安慰着迟成对,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迟成对换上了妈妈新给她们买的粉色连衣裙,姐姐没换,她依然穿着一件脱线的裙子,耳边是妈妈特有的经济逻辑,轮着穿让让妹妹。
“没事,我晚点再穿。”
迟成双这么安慰着迟成对,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她们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一张非常狭小的床,由几片木板组成,为了隔绝湿气,木板下垫着几块捡来的砖头,中间铺着稻草,最上面是一张薄薄的褥子。
迟成双搂着她,她们的体型差已经拉开,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抱着个大号玩具。
“成对要快点长大啊...快点长大...然后离开这里。”
姐姐温柔的摸着她的头,耐心地叮嘱着。
她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她自己。
迟成对将脑袋埋进对方小小的身躯中,鼻尖嗅到的清香,是她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味道。
姐姐会恨她吗?
迟成对经常会这么想。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姐姐必须面对这些?
是不是因为她们还在妈妈肚子里时,自己吸收了原本属于姐姐的营养才导致的这一切?
但是在面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时,姐姐依然会笑着说:“别怕,我在这里。”
她让她好好学习,一定要离开这里,她让她别管妈妈,家里还有她在。
可是,姐姐,成对,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成对,和姐姐,姐,一起...
对,一起...
......
姬子都快速奔跑着,脚下的台阶被他踩出了一朵朵水花。此时的雨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天空像是漏了一角,银河正倾泻而下,汹涌的水流持续不间断地泼洒下来。
他沿着三岔路最中间的那条路连续跑了有十几分钟就累的停了下来,因为这条路前半段还是正常的平路,后半段就变成了上坡。
从上面冲下来的水流越来越急,很快将他全身都打湿了。
身后不远处的建筑都沉在了水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从那些建筑里逃出来。
招财猫高高举起的右爪子还在摇摆着,像在对姬子都道别,也像在邀请他一起沉默。
2分钟前,姬子都接到了傅遇青的提醒。
绿线团剧烈震动两下,在他下意识看去时,上面浮现出一行字。
【到时间了,赶紧撤退】
然而谁能想到,他根本没有往后退,反而听从了一个陌生人的建议,一直在向上攀爬。
姬子都喘着气,双手撑着膝盖向上望去。
已经能看见西屋的标志了,它造型奇特,是由好几个安全出口的标识拼凑而成的,只是原本应该亮着绿灯的内里,被人替换成了红色。
在这样一个雨夜中显眼极了。
被平分成两半的视野里,一只眼睛里看见的是正在进行的犯罪,另一只眼睛里看见的是既热闹又冷清的街道,霓虹灯七彩的光,照射在他脸上,也照射在水中。
像一幕荒诞的戏剧。
从无数个隔音差劲房间里隐约传出来的肉亻本拍打声,间间断断的婉转口申口今声,构成了最奇妙的背景乐。
姬子都听着这些音符,脚步愈发坚定,目光牢牢盯住最顶端的西屋。
牛河店里,老板拦住赵黥,反手将木门带上,“让她弟弟劝劝她吧。”
那间单独关押迟成对的屋子,是牛河店的后厨,里面放着很多食材和刀具,不过想到自己老爹的谨慎,赵黥也没多想。
他老爹肯定已经处理好了,绑住一个女孩,对杀过猪宰过羊的老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赵黥父子稍微走远了点,直到确定在当前位置的聊天不会被里面听见后,他们才停下。
赵老爹拉开一张椅子,率先坐下,“你不是想要个媳妇吗?你看她怎么样?”
赵黥咧了咧嘴,“耀祖说他家要20万彩礼呢,你有还是我有啊?”
赵老爹也咧了咧嘴,两人做这个表情时简直一模一样,“谁说咱们非得给啊?”
“什么意思?”
赵老爹深深吸了一口烟,将剩下的烟屁按灭在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我没给她绑紧。”
“什么?!”赵黥差点跳起来,又被自己老爹按着肩膀压了下去。
“给她灌了点药...”赵老爹将声音压的很低,“你说要是希娣把她弟给捅死了,这不就等于有个把柄落在咱们身上了吗?”
赵黥也将声音压低,快速回问:“那万一死的那个是希娣呢?”
“那也不亏啊,咱们可以用这个要挟他家啊,你要是喜欢招娣就把招娣要过来,不喜欢可以要钱,咱们出去找。”
彻底明白自己老爹打的算盘的赵黥服了,冲他老爹比了个大拇指,“牛逼。”
赵老爹很受用,“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啊,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啊呀,我知道啊老爹。”
他背后的兜帽下,有个小团子缓慢爬到更靠近脖子的褶皱里,看不出轮廓了。
姬子都抹把脸,为这该死的天气,也为赵家父子操蛋的局。
他已经快要爬到西屋门口,只差最后几节台阶,所以想要稍微休息一会儿,但剧烈的轰鸣忽然不知从何而起,姬子都预感不妙,迅速躲到离他最近的一处建筑凹槽里,翻滚的建筑碎块擦着他的身体推推挤挤地、伴随着震天的轰鸣滑了过去。
姬子都在那黑灰色的洪流里,看见了一整辆车,四分之一张床,双开门的冰箱,以及一节莹白的大腿。
更多的分辨不清的东西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再也不能辨别出它们本来的模样。
这里在坍塌,时间真的不够了。
等那阵高峰过去,姬子都小心地探出脑袋,观察前面的路况。
剧烈的水流将前方的建筑几乎尽数冲毁,西屋也只剩下高处的几间房子还残存着。
容不得再耽误,姬子都爬上摇摇欲坠的建筑残骸快速向那最后几间屋子爬去。
傅遇青让他寻找的目标人物,只可能是在那里了。
最顶端房子的窗户被谁从里面推开。
“是你?”姬子都看清了对方,正是他先前遇到的小女孩。
小女孩也很惊讶,但很快镇静下来,视线越过姬子都看向外面正在被淹没的建筑群。
她身后地上铺着几张报纸,上面放着一个点着一根蜡烛的生日蛋糕。
小女孩脑袋上戴着一个生日王冠,另一个王冠被她放在地上,纸质的王冠中间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的人是姬子都在牛河店遇到的那个拉着拉箱的女孩,是他左眼里另一个视角中,牛河店里打开的木门后一闪而过被捆起来的少女。
她们是姐妹。
姬子都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你妹妹没走成。”
“什么?”
姬子都指着那个照片问,“她是你妹妹是不是?”
“你说她没走成是什么意思?”小女孩没直接回答,但是她的这种反问其实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你弟弟把她骗回来了,现在人被困在牛河店。”
赵黥父子安静了片刻,竖着耳朵听里间的动静,果然如赵老爹所料的那般,里面很快传来了咒骂和打斗声。
他俩对视,四只眼睛里面满是兴奋。
因为不管结果怎样,他们俩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而最后的结果也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在一声快要掀翻天花板的嘶鸣后,哗啦啦落地的锅碗瓢盆,以及刀具餐叉落地声,似乎全在昭示着这对姐弟间对决的落幕。
姬子都和迟成双一起向上奔跑着。
他在迟成双的带领下穿过屋子,从另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牛河店的招牌闪耀在最上方的高塔上,在雨幕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
迟成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她小小的身体,像是忽然爆发出了全部的力量,起先还是和姬子都并驾齐驱,后面甚至超过了他,跑在了两人的最前面。
赵黥父子默契的拿好家伙,一前一后依次进入后厨。
迟成对瘫软在地,浑身都在颤抖,在她前面不远处躺着一息尚存的弟弟,只不过从他被人贯穿了前胸后背的洞口看,死亡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赵黥机灵地掏出手机,咔咔拍照,赵老爹晃了晃手里的棒球棍,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地说:“希娣啊,也不是我说你,怎么能这么冲动啊?”
他看对方没动,眼神也呆滞的像个傻子,只以为她大概受到了过量的心里冲击,崩溃了。
不过谨慎的天性让他没有放松。
赵老爹往前走了一步,用脚尖把希娣面前带血的尖刀踢远,在确定周围再没任何利器后才稍微放松了点。
赵黥也收集够了证据,走到了自家老爹的身边,看着希娣的可怜模样,心中一动,“要不就她吧,比她那个早就被人玩儿烂了的姐姐好多了。”
赵老爹点点头,“也好,是干净点。”
小眼球小心地从赵黥衣服的褶皱里探出了头,他清楚的看到地上的女孩原本颤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你...说什么?”
一个和迟成双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但却冰冷的多,像是一条被触怒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她猛地撞进赵黥的怀里,后者痞痞的笑容只挂了1秒,下一瞬便喷出一嘴的血。
小眼球在剧烈的冲击下没能抓稳,从兜帽底下滚下去。
“唔——”姬子都捂住左眼,只感觉一阵刺痛。
左眼另一边的视觉已经消失,看来小眼球要不是摔烂了,要不就是被他们在混战中踩扁了。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这个错综复杂的建筑群的出口,左拐就是牛河店的正门。
迟成双先一步窜了过去,姬子都紧随其后。前者大概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老板将门锁上了,转过去后正在想办法拽开门。
“走侧门,这里不通!”
姬子都拉了一把小女孩,率先带路,沿着之前看到的路线,拐到店铺侧面,那里的门也关着,但主人似乎有点大意,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两人赶紧冲了进去。
姬子都心脏怦怦跳,因为眼球最后听见了两声明显的锐器刺入人体的声音。
噗噗噗——
而且那两声后,只稍微停顿了2秒,紧接着是更多刺入的声音。
“成对!”
他们合力撞开阻隔在双方之间的最后那道木门。
门扉开启的瞬间,扑鼻的腥气和暗红的血水占据了姬子都所有的感官。
屋子里四面墙壁,连同房顶上都被喷溅上了血色,这些血色连成一片,宛若一朵正在盛开的桃花。
赵老爹高举着手中的球棍正要狠狠向下挥去。
姬子都跳进反射地掏出土枪,在肌肉记忆的带动下,根本不用大脑运算,砰砰砰——三枪命中头部。
迟成对等不及战果已经冲了上去,紧接着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迟成对那张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完整描绘出来的脸。
“姐姐...”
“啊,姐姐怎么过来了,真讨厌,明明想用外面的雨把自己洗干净再去见姐姐的。”
她身边都是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打开的侧门有水涌了进来,很快将血水冲淡。
这里也要被淹没了。
姬子都收枪,踹开挡路的尸体,想要去拉两姐妹,“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
但在看清楚迟成对的情况后,他却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姐姐,对不起,我太差劲了,本来我是能杀死他们的...但这次,咳咳,他们骂你...咳咳,我没忍住...”
“没有!没有!成对你是最棒的...”迟成双捧着妹妹的脸,深深弯下腰,大颗的泪珠在她自己未能察觉到的时候坠落下去。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读过一个故事,故事大致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位善良的母亲刚刚诞下一个孩子便被天使造访,天使对母亲说,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这位母亲抱着自己刚出世的孩子,请求天使将世间最美好的祝福赐予她,天使同意了,天使带走了孩子。
迟成双那时没能理解,尽管这是个童话故事,结尾描写的相对委婉,但是被天使带走的孩子,再加上掩面哭泣的母亲,这两种表现无疑都在说明那个孩子实际上死去了。
所以死亡是祝福吗?
迟成双很疑惑。
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明白了这个故事的寓意。
原来真的是这样,死亡才是最幸福的。
迟成双亲吻着妹妹涣散的瞳孔,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对方,“没事的,没事的,姐姐在这里,这是...祝福,对!祝福!没事没事...”
冰冷刺骨的水更多地灌了进来,水位很快上涨到迟成双的胸口。
但她依然没有动,两人像是一座无法分割的双人雕像,稳稳地矗立在开满山花的地方
......
迟成双成年后经常做同样一个梦。
她变得害怕夜晚,害怕再回到那个梦里。
但那个梦就好像厉鬼一样纠缠着她,像那些攀附在她身上的蛀虫一样,将她永远被困在了那天里一样。
姐姐必须要让着妹妹吗?
她们之中只有妹妹能得到救赎吗?
姐姐只配作为另一方远走高飞的代价陷进淤泥里吗?
迟成双在母亲每次讪笑着进来,和客人也就是前后脚的时间里,拿走她所有钱的时候想过,在下一个男人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想过,在妹妹偷偷托人转送的信被自己打开的时候想过。
为什么只有她?
她不甘过,懊悔过,也仇恨过。
可在非常偶尔的机会,能和妹妹通话的时候,她却都是这么说的。
“成对,走的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是颤抖的,无数次想要求救的话语被她苍白的嘴唇吞没了。
没谁比她更清楚,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背后开满了花,它们短暂的绽放,又消失,但却明明白白提醒着迟成双她身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查过资料的,那些名词解释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迟成双已经无药可救了。
但...最终,成对还是回来了,在一个她并没有预料到的时间,她记得很清楚,那是29号,凌晨3点,正是万物陷入最黑沉梦乡的时刻。
仿佛心有灵犀般的,她也醒了过来,推开西屋的窗子,和外面正准备进来的成双对上了视线。
“姐姐!”
她身上全是水,外面瓢泼的大雨下了一整夜。
“咱们逃走吧,我已经攒够养活咱们两个人的钱了。”成双笑着说,又从兜里小心掏出了个鼓鼓囊囊、被塑料布紧紧包裹的东西递了过来。
迟成双在妹妹期待的目光中接过那东西,慢慢拆开。
层层叠叠的胶带,严丝合缝地保护着里面的东西,完全干燥的包裹正中央,是两张她从没见过,但却经常幻想的东西。
两张身份证。
右侧是两张几乎相同,只是一个年幼一个年长一些的脸。
而最重要的是...
“迟成双、迟成对,我给咱们新起的名字,姐姐喜欢吗?”
她们有了新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