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向来亘古不变。
不过今日破晓,扶疏去往国子学的马车上,多了个李云柯,正兴奋得四处顾盼。
扶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断厘清着今日她将要做的事。
道不清是不舍还是心虚,昨日一直熬到夜半时分,扶疏方才迷迷糊糊地入眠。但清晨总是恍惚而又让人安定,微微刺眼的阳光冲散了困意,扶疏心中愈发淡泊,准备好坦然面对将会发生的一切。
这般思索着,扶疏也随着李云柯仔细地看向车窗外,观察着街市上的好风光。
现下所看所经历的长安,大概都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了,往后再不会有了。
从安静的府门一路变得热闹,烟火气缭绕在清晨氛围中。扶疏遥遥看见那日同鸿徽晚初见烟火的酒楼,它依旧屹立在群市之中,白日观之又是一番别致景象。
扶疏本是无意之中走马观花,见此却像被定住了般。她撇开帘子,向后不舍望去,直到马车拐过弯,目光所追随的楼宇被彻底遮挡不见。
罢了,扶疏转身放下车帘。既然是沿途风景,过去便过去了罢。从车窗外回过神,扶疏捏紧了手中令牌。
这物件,马上便会物归原主了。
一路平稳,几柱香的时间,马车便行到了国子学宫门前。扶疏轻呼出一口气,替李云柯正了正衣帽,两人齐步下了马车。
申掌事慈笑看着两位小辈,不住点头:“嫡姑娘,小公子,快些去吧。”
“申掌事,且慢。”
扶疏走上前一步,止住申掌事整理马车缰绳的动作。看着申掌事腰间悬挂的令牌,扶疏并不意外,旧令牌在那日虹城丢失,申掌事自然会配有新的令牌。
扶疏笑着刻意提起道:“申掌事腰间可是李府总管令牌?”
见扶疏好奇,申掌事连忙道:“正是。”
轻轻颔首,扶疏一字一句道,“如此重要之物,申掌事平日当然是保管良好,定不能被有心之人强抢过来。是吧,申掌事?”
李云柯一头雾水听闻着二人对话,牵着扶疏衣袖摆了摆,以示疑惑。扶疏低眸颔首,示意他再耐心等候片刻。
这也是为何扶疏要选择今日同申掌事,是为了李府中有个见证之人。此问话看似突兀,实则是扶疏在强调她手中的旧令牌并非是偷拿得之,也好表明自己入府一事并非她强迫申掌事为之。
扶疏定定看着申掌事,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段日子,申掌事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将扶疏当作真正的嫡姑娘服侍,扶疏自然相信申掌事为人,绝不会倒打一耙。可她不敢冒险,也要为自己铺路。
“自然自然,嫡姑娘还是莫要与老奴说笑,吓人得紧。”
扶疏舒了口气,既然申掌事承认了,此事便好办了。
将旧令牌摊在手掌心递给申掌事,扶疏缓缓道:“不知申掌事可还记得这是虹城山上,你我商谈时落下的旧令牌。想来当时的情形,申掌事仍如实记得吧?”
见扶疏拿出来的是丢失的令牌,申掌事一愣。申掌事小心接过,观察着扶疏神色,连声道:“自然是记得的,嫡姑娘莫要忧心。”
“本想找到时机正式还给申掌事,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今日,现下云柯也在此,该是时候同您说清楚了。”
扶疏退却一步,规矩行了个礼,颇为郑重道, “此后,便再无所亏欠了。”
一旁李云柯仍不懂为何今日阿姐会如此反常,难道入国子学都有如此仪制么?
这般思索,李云柯也跟着躬身抬手行礼,低声提醒道:“阿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入国子学了!”
扶疏方缓缓抬眼看向申掌事,等待着允诺。
申掌事复杂看向扶疏,半晌才朝她点点头:“嫡姑娘谈何亏欠,现下一切不都好起来了?放心去吧。”
是啊,申掌事完成了接回李府嫡女的任务,李云柯也顺利入了国子学,一切都可以回到扶疏来长安城之前,一切皆大欢喜。
扶疏知晓,待她离开后,以申掌事的能力,定然可以安定后续之事,周旋好李府,为其解释清楚一切。
看来,申掌事是理解自己将要离去了,并未再做阻拦。扶疏耐住急切,点头道:“申掌事,听你此话,我便放心了。”
话语间,扶疏垂下眼眸以做告别,决然转身,走入国子学中。
亲眼见先生领着李云柯入了学堂,扶疏静静站定。
国子学中学风清正,没有人可以欺负这闹腾的李家小公子了,她也就不必牵挂着了。按李云柯娇纵的性子,被扶疏压制了许久,待他知晓扶疏身份真相,指不定要气恼呢。
扶疏摩挲着手中要留给李府的陈情信。她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离开长安城,此信必不能提前让李府人看见。
今日之计,还需一人前来搭把手。
扶疏心中衡量着主意,背着笈囊,故意转身抬步朝学堂的反方向走去,不急不缓,像是刻意在等着谁跟上。
不出十步,果然一个身影自然地出现在身后,随着扶疏的步伐,同样若即若离。
“二皇子。”
扶疏顿下脚步,抬眼看向鸿徽晚。
今日是大皇子出发前往纪国南部治涝灾的日子,照理应是在宫闱相送。时辰未到,扶疏也是在赌,鸿徽晚会不会来国子学盯着她。
看来,是自己赌赢了。
见扶疏意味不明的浅笑,鸿徽晚光明正大的走上前,调侃道:“扶疏姑娘可是走反了方向?还是说,在等人?”
扶疏仰起头,不带一点转弯抹角:“二皇子可是要送大皇子出城?我也要去。”
第一次听扶疏这般强烈的意愿,鸿徽晚挑眉仔细看着她,却没正面回答:“哦?那落下的课程作何打算?”
扶疏坦然道:“今日带错了书卷,与其听天书,不如告假一次。”说罢,扶疏拍了拍笈囊,强调着自己意愿真切。
望着鸿徽晚,扶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缘由。她虽另有所图,可所说倒也皆是真实之事——毕竟,自己确实没有带上书卷。
鸿徽晚眼中显然酝酿着话语,扶疏本以为他还要再拉扯一番。没想到,鸿徽晚维持着浅笑微微歪头,轻吐声:“好啊,随我来。”
鸿徽晚应下得爽快,扶疏谨慎地抓着自己的笈囊,一路都在怀疑有诈。
不过,这是扶疏早就定下的必经之路。自从前几日得知大皇子将要出城赈灾,扶疏便从舒霖郡主口中打探出了流程。
而扶疏之所以要选择今日离府,便是因为跟随着大皇子的队伍出城,也就免去了长安城门查验身份、登记去处的一遭。往后天南地北,无人会知她去往何处。
除了两位皇子,此番队伍没有认识扶疏的侍从,扶疏紧紧跟在鸿徽晚身后。奇怪的是,鸿徽晚倒不像平日里的性子,似乎憋着一股气,没有再多岔开一句话。
一直跟随着队伍顺利出了城,大皇子走下马车恭听着朝中太傅临行前的嘱托,鸿徽晚和扶疏才得了空。
城外广阔清新,凉风驱散了行途中的薄汗。空气混杂着泥土芳香,地上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延伸向远方,更添了几分别离的意味。
扶疏手探入笈囊中,拿出来那封陈情信,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开口转达。抬眼看向鸿徽晚,扶疏便没了勇气,二人面面相觑。
扶疏又连忙低下眼眸,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鸿徽晚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你要准备离开了?”
“二皇子怎么知道……”扶疏指尖一紧。
扶疏此般反应便是印证了猜想。鸿徽晚面色暗淡了些,他移开了闪烁的目光,看着远方淡淡道:“你常戴在颈边的平安扣不见了,我便猜,你要离开了。”
“往日竟没发觉,二皇子观察得如此细致。”
扶疏尬笑几声,忽而意识到什么,眨了眨杏眼好奇道,“那你还愿意遂我的愿,借由你带我跟上出城队伍?小心皇上治你一个包藏罪犯的罪名。”
也不知是该担心自己还是该担心对方,鸿徽晚噎住了话语,深幽幽的反问:
“扶疏姑娘才是,如此深思熟虑,怕不是前几日早就想好了?竟然如此大胆,行此险棋,将我与皇兄也算计在了你的计划之中,是在赌我会帮你么?”
听出鸿徽晚话语中挖苦,扶疏心中反而放松了许多。
“事到如今,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既然说到帮忙,我还有一事相求——”
扶疏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顺势将这封信递给了鸿徽晚:“还请二皇子将这封信交给李云柯,他会带回李府。到时,真相皆明,我也回到了我该回地方了。”
看着扶疏叽叽喳喳安排着的释然模样,鸿徽晚还是接下了陈情信。
扶疏若是留在李府,待真相明了,一切变得或许满目疮痍,或许不欢而散,倒不如此刻遂她愿望,放她离去。
鸿徽晚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有些挣扎,直直望向面前满眼期冀的扶疏,想要洞察清楚她此刻心绪。
自二人初见,已有两月时光,她心中是否也会有一丝不舍……
鸿徽晚沉吟道:“扶疏,若是你我二人并不曾相熟,我也不曾了解你的过往,你要怎么安排好这一切?”
听闻此话,扶疏愣住。但她却是会错了意,仍以为鸿徽晚是在埋怨自己利用了他。
“嗯,贿赂宫女?亦或是拉着舒霖郡主一起?自然是会摸爬滚打,用尽一切手段,去做有利于我自己的事情。”
扶疏面庞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似乎只要说着狠话,便能掩饰住心中慌乱。
这般选择,扶疏没法再动摇犹豫,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自保。扶疏抬眼回看向鸿徽晚的目光,重新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二皇子,我本是这般自私自利的女子,这样听起来,野心够大吧!”
“那幸好,是我发现了你的秘密。”鸿徽晚摇了摇头,止住她的话语,“如今已成因缘,方才我的问题一开始便不成立。”
鸿徽晚的话语随风入耳,扶疏不知觉怔住。
她从未接受过这般堂正的善意,温柔而坦荡,不来自于任何其它的身份,只对扶疏此人。
“因缘也好,孽缘也罢。民女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二皇子。”扶疏退却了,拱手低声道, “或许,往后再不相见,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这般气话,不作数。”
鸿徽晚轻瞪了她一眼,拿起手中陈情信敲了敲扶疏发髻,又软了语气:“放心吧,这信我会帮你带到的。”
周遭途人往来逐渐散去,鸿徽晚遥看向大皇子的方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面对扶疏时,鸿徽晚隐去眼中怅然,自然冲她摆手:
“去吧,不然待会皇兄前来,就发现你的踪迹了。”
扶疏再一次行礼,最后望了一眼城墙之上“长安”二字,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踏上了官道。
这边,大皇子同太傅述完,便走到鸿徽晚身边。
见鸿徽晚独自黯然望着一条无人的空道,大皇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二弟,为何如此闷闷模样?放心,以你皇兄我的能力,山高水远,你我定会很快再逢。”
鸿徽晚回过神,背过手收起信件,如往常接过话语,“皇兄也就只敢在我面前吹牛了。才不是因为你呢!”
“哼,瞒得过我?”大皇子笑着立于一旁。
兄弟二人无需多言,便都懂得对方所思所行。
“今日同一位极好的友人作了别。只不过,纪国太大了……”鸿徽晚闭上双目,感受空气中残留的记忆,睁开眼又似乎再也不现。
大皇子知道他隐下的话语,只是陪着鸿徽晚一同望着远方。
纪国四海州崖,无边无际,作别一走便是难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