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靳一笛要抓酒杯,郁黎反应迅速,阻止对方动作。
“不要再喝了。”他贴在靳一笛耳边,柔声相劝,“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反正这个任务不难,我们完成之后就先撤,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不喜欢……”靳一笛不知是醉到发昏还是欲言又止,甩出半截话茬便闭了嘴,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
被水雾朦胧的眼底是郁黎看不清的情绪,抗拒里夹杂着挣扎和哀求,像是被虐待过的流浪狗,面对一双肯细细抚摸自己的温暖双手,想要交出信任,却又因曾经受过的伤而踯躅着不敢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靳一笛垂头喃喃:“不要可怜我。”
郁黎不喜欢和同性有亲昵的肢体接触,所以刚才拒绝和章诚完成公主抱的任务。
眼下打算破例不过是看他醉得太深,同情心泛滥。
就好像当时在直播间,听他坦白性向后的安慰和产出,无关喜欢,甚至算不上好感,只是出于根植于人格中的善良。
是他非要违背真理,时隔六年,固执地踏入同一条河流。
违背真理的人理当受罚。
“该罚。”靳一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不顾周围人的存在,又要拿酒。
“不许喝了!”郁黎不知哪来的脾气,话语间带着明显的怒意,强行掰开靳一笛的手腕,在桌下踢他一脚,“能站稳吗?做任务了!”
鉴于两人迟迟没有动作,周围起哄已经停止,郁黎的两句警告掷地有声。
这次靳一笛显然听了进去,甩甩头,目光逐渐清明。
他瞥了眼扔搭在自己小臂上的纤细手指,撩起眼皮向郁黎确认:“真的要做?”
“做!”郁黎毫不犹豫地回答,从薛珍铌手里抽走纸牌,用力拉起靳一笛,来到包厢一角。
“就从这里开始吧。”他微微仰头,看了眼靳一笛,又拿着纸牌在嘴唇前比划几下,“你得稍微弯腰,不然我踮着脚够你,太费劲了。”
“嗯。”靳一笛随口答应,眼睛却一直黏在郁黎唇上。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郁黎的嘴唇比平时更红,泛着水润的光泽,引得人无限遐想。
“靳一笛?”
“嗯。”靳一笛回过神来,微微佝偻着后背,让自己的脸和郁黎平齐。
“你应该不介意吧?”郁黎把纸牌轻轻贴在他嘴唇上,自顾自地碎碎念,“介意也没办法啦,总不能让你把自己喝坏。”
“怎么夹啊?”俨然进入游戏状态的人蹙起眉头,神色天真,不掺杂一丝欲念,仿佛在研究什么奥数题,“我是不是得把脸歪过去,有个角度才方便啊,否则鼻子撞鼻子……”
话没说完,郁黎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按住后颈,猝不及防地往前,撞上已经被靳一笛的体温捂得温热的纸牌。
夹着酒气的鼻息落在脸颊,肩颈处的神经不受控制地跳动,郁黎大脑和身体断开连接,呆呆地承受着靳一笛的力道。
世界骤然安静,仿佛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眼前人也从流浪的狗变成捕猎的狼,望向他的眼眸里带着藏无可藏的侵略性。
几秒过后,郁黎终于缓过神来,动了动刚才下意识抓住对方胸前衣服的手,示意他继续。
纸牌的触感和嘴唇相差甚远,体温却可以源源不断地渗透,靳一笛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引导郁黎随自己的节奏迈开脚步。
艰难地绕着包厢走了半圈,郁黎显然因为长时间仰头而疲惫,攥着他衣服的力道越来越紧,把他的忍耐也推到了极限。
“嗯嗯!”郁黎从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样的挑战显然对双方而言都是折磨,靳一笛捏捏郁黎的后颈,准备宣告失败。
反正失败了又没有惩罚,他依依不舍地垂眸,看着郁黎脸颊上的细小绒毛,贪婪地深呼吸,想要记住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
这样近距离相触的机会以后怕是再也没有,靳一笛不肯错开眼神,调动所有自制力,逼迫自己直起身子。
扑克因失去外力而下坠,郁黎惊讶地瞪大眼睛,几乎没有考虑,便追着他撤开的动作,再次向他靠近。
靳一笛反应飞快,但唇角还是被柔软擦过。
近些天不断被冲毁再重新加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反复被理智镇压的□□终究变成滔天烈焰,在郁黎的满脸愕然中,靳一笛伸出手,把人拉着,大步走出包厢。
在走廊找了间没人的屋子,靳一笛推门,把郁黎轻轻甩进去。
郁黎完全没反应过来,被拽得踉踉跄跄,这会儿终于得以喘息,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忍不住埋怨:“你干嘛?任务还没完成。”
看着斜靠在门边抱臂凝视自己的醉鬼,他咽下后面的话,重新凑上去关心:“给你要杯水?还是直接送你回家?”
“我大一那段很消沉的日子。”靳一笛打断郁黎,撕开自己最不愿提起的伤疤,“是因为被室友知道性取向。”
猝不及防被推着面对如此沉重的话题,郁黎呆呆地张了张嘴,安静等待下文。
靳一笛冷笑:“刚开学时大家相处得不错,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们,也信得过他们的人品,于是在一次关于理想型的聊天中主动坦白。”
“可没想到的是,平时勾肩搭背问我借课堂笔记请教作业题的室友突然变脸,像是看到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我。”
他说着,自虐似的走近郁黎,想要从这位曾经也出言中伤过他的人眼中找出同样的东西。
可令他震惊的是,郁黎眼眸清澈堪比湖水,荡着湿润的泪花。
再往深处看,是伪装不出的心疼。
收获意料之外的答案,靳一笛大脑空白,遵从本能,抬起手,虚虚拢在郁黎脸旁:“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他们视我如洪水猛兽,曾经的互相照顾和示好都成为他们怀疑我的证据,肆无忌惮地编排我,中伤我。”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把我的秘密扩散传播,可我也没办法在寝室继续正常生活,那时候还没和家里坦白取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时候我很抑郁,甚至想过一了百了。”
轻描淡写的复述足以让郁黎心惊肉跳,身处其中的靳一笛又会是怎样窒息?郁黎不敢再想下去,歪着脑袋,用脸颊蹭了蹭靳一笛的掌心表示安慰。
如果他当时也在B大就好了。郁黎遗憾地想。
靳一笛大概是运气不好,总能碰到差劲室友,高中集训时的那位好歹有他帮忙怼回去,可到了大学……
“还好有老李。”靳一笛的自述和之前聚餐时刘籍说的往事形成完整链条,郁黎补充上中间环节,“后来你遇到老李,被他带着慢慢走出来。”
“所以,老李知道你……”
“嗯。”靳一笛攥起拳头,试图留住掌心被蹭的触觉。
面前的人低下头,只留给自己一个毛茸茸的发旋,酒精在身体里的作用愈发明显,靳一笛索性坐进沙发里,闭着眼假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郁黎说这些。
或许是想知道郁黎作为用类似方式伤害过自己的人会不会愧疚,又或者是卑鄙的心思作祟,想要通过卖惨的方式换来郁黎或真或假的亲近。
身旁的沙发微微凹陷,靳一笛撑开眼皮,等待郁黎的后文。
对方显然在琢磨措辞,上身侧向他,双手乖乖地放在腿上,左手不时捏一下右手拇指。
会是道歉吗?还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引出其他话题?靳一笛仿佛捏着待开奖的彩票,本就悬空的心飘飘忽忽,愈发难以踏实。
短暂的沉默变得格外漫长,郁黎和他对视片刻,才沉重地开口:“你最近情绪不高,是因为又遇到歧视你性取向、或是用它伤害你的人了吗?“
出乎意料的答案。靳一笛被砸得发懵,心脏后知后觉地痛起来,看着郁黎认真的找不出一丝揶揄的脸,半天说不出话。
为什么罪魁祸首会用这样干净的眸子这样坦诚的态度问出这样残忍的话?
是不是刽子手都擅长遗忘,让自己犯下的错随时间风化,然后摇身一变,成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善良的人?
算了,都不重要。喜欢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不知道。”靳一笛随口糊弄,“可能是吧。”
“可能?”郁黎咀嚼着靳一笛的回答,眉间的担忧逐渐加深。
想到下午自己和师兄师姐找上门时对方过于激动的反应,以及今晚逃避游戏的态度,他小心问出自己的猜测:“因为有人歧视你,所以你已经没办法在日常生活中和同性朋友正常相处了吗?”
这在郁黎看来是不需要回答的事实,于是在靳一笛开口前,他主动凑过去,伸开双臂,温柔地拢住迷茫且悲伤的人:
“你不要在意那些,我一直站在你这边。”
从六年前到现在,哪怕和靳一笛的关系陷入过僵局,他的立场从未改变。
突然的拥抱砸得靳一笛头晕目眩,此刻他反倒不敢动作,双臂僵直地下垂。
“是吗?”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夹着细碎的颤抖,“你不会觉得我恶心?不会讨厌我?”
“不会。”郁黎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暂时结束拥抱,拉开和靳一笛之间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重复,“永远不会。”
下一秒,他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拉近怀里。
靳一笛的手臂锢得他喘不过气,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不肯轻易放开。
额角被对方用下巴贴着蹭了蹭,他听到靳一笛在他耳朵旁边,轻声说:
“好。”
去他妈的六年前。靳一笛想。
谁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没说过几句错话?更何况他前几天用Wind的马甲试探郁黎,问他能否接受男生的追求,得到的答案也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不等于拒绝,当时的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碍于六年前的事在心底留下的魔障,出于自我保护,不断地故步自封。
然而几秒前,郁黎的亲口背书给他的喜欢增加了一丝可能,哪怕最后结局依旧不圆满,也要尽力一试。
就当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他是疯狂的风险投资者,当他是斯德哥尔摩。
这些天被蹂躏得皱皱巴巴的心终于舒展开来,靳一笛卸下力气,把脸埋在郁黎颈窝,不规律地呼吸。
一滴眼泪从眼角逃逸,靳一笛听着郁黎在自己耳边呢喃式的关心,悄悄勾起唇角——
他没有违背真理。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现在的郁黎和六年前的郁黎确确实实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