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以来的误会解开,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不再剑拔弩张,但也没有更进一步,微妙地维持着除学术探讨外几乎零交流的平和。
临近国庆假期,办公室弥漫着浮躁气息,薛珍铌和陈向晚凑在一起商量出游计划,各自捧着手机查询游玩攻略,雀跃的窃语声夹杂着阵阵低笑,听得另一边的靳一笛眉头直皱。
电脑屏幕上结项书字数的增加速度逐渐减慢,在下一波笑声荡漾开时,他握住鼠标,自暴自弃地点击保存,然后关闭文档,摸起手机,打开和竹的聊天:
【Wind:马上国庆了,打算出去玩吗?】
最近半个月,两人的聊天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时间都是靳一笛发起话题,竹子断断续续地回复。
办公室门被嘎吱推开,郁黎抱着束鲜切花进来,靳一笛放下手机,往前挪挪椅子,给对方让出行动空间。
淡淡的香气从身后飘过,他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打开文档。
刚要打字,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
【竹:暂时还没计划,最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几天。】
【竹:你呢?假期还要直播嘛?】
靳一笛心思微动,巧妙地设下陷阱:
【Wind:你想看我直播吗?】
咚的一声,隔壁传来手机掉在桌子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郁黎小声的道歉传过来,紧接着是一阵包装纸被揉皱的稀里哗啦声。
靳一笛对于郁黎的冒失见怪不怪,敲敲两人中间的隔板表示没关系,然后推开桌上的键盘,双臂叠放在桌面上,注视着手机,等待屏幕再次亮起。
这叫人怎么回嘛。郁黎把花瓶里已经枯萎的花扔掉,换上新鲜的百合,瞪了眼刚被自己磕碎钢化膜的手机,仿佛能透过屏幕把娇嗔传递给聊天那端的人。
按了按心跳加速的胸口,他从小书架上抽出文献,打算跳进学术的海洋洗个冷水澡。
没多一会儿,李躬行从自己办公室晃过来,进门便看见角落里面色同样凝重的两人,心头一紧,凑到正大光明摸鱼的薛珍铌旁边,使着眼色,压低声音询问:“又吵架了?”
薛珍铌抻长脖子,视线越过隔板偷瞄,掩着嘴巴分析:“有可能。”
“刚才我还听见那边突然响起摔东西的声音。”
“哎。”李躬行摇头叹气,挺直后背,觉得是时候担起维护师门和睦的重任,做一名勇敢冲锋的战士,顶着纷飞的炮火,前去完成任务!
迅速在脑海中模拟出十几个调解方案,他凑到郁黎面前,先挑乖的下手:“小黎啊。”
郁黎立刻放下笔站起来:“老师。”
学生紧张的样子让李躬行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于是他咧开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看起来比春风更和煦:“别紧张,我就是来日常关心一下大家。”
“最近读文献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有没有感兴趣的研究方向?”
快提问,快提问!李躬行暗暗期待。
只要郁黎向他提问,他就可以假装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的样子,转而去问靳一笛,这样便给两人都铺好了台阶,矛盾自然迎刃而解。
伟大啊!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小老头儿脸涨得通红,点了点头,眼含热泪地肯定自己为师门和谐做出的牺牲。
“老李?”郁黎见自家导儿行为诡异,忍不住探头往他保温杯里看。
大白天就这么癫,不会是喝珍铌师姐用矿泉水瓶伪装的二锅头吧?
“哎!”李躬行被郁黎叫得回神,以为自己正走在成为金牌调解的康庄大道上,激动得音调都抬高八度:“有不懂的问题?拿来,给我看看!”
“呃。”郁黎缩着下巴,往后仰了仰,躲开老李快要戳到他身上的手,“我倒是没什么阅读文献方面的问题。”
顿了两秒,他实事求是地表扬靳一笛:“每次遇到读不懂或者和作者意见相左的地方,我都会向靳师兄请教,靳师兄解答很到位。”
没得到期望答案的李躬行怔愣片刻,紧接着捕捉到关键词:“意见相左?你和谁意见相左了?”
郁黎打开文件收纳盒,轻车熟路地抽出两篇被贴了红色标签的论文:“一篇是关于科研的方法论,另一篇是实证设计存在很大缺陷。”
李躬行半分钟前还神采奕奕的脸迅速灰了下去,看着手里的两篇论文,提心吊胆地瞄向靳一笛。
看了半天热闹的靳一笛还是被拖入战局,老神在在地隐藏电脑桌面某个文档,对李躬行投去友好的微笑。
李躬行悬着的心被这笑容直接送往死亡边缘,表情狰狞地问靳一笛:“你怎么教他的?”
知道自己撬不开这叛逆小孩的嘴,他又扭头问郁黎:“他怎么教你的?”
郁黎扭头去看靳一笛,见对方没有暗示他的意思,便老实回答:“发邮件给作者,提出自己的看法并进行讨论,如果对方不予理睬,就直接写一篇论文辩驳他的观点。”
李躬行听了,一手抠着人中,一手点了点靳一笛:“学术刺儿头!”
“科学在源源不断的争论中进化完善,科学的编年史是一部精彩纷呈的辩论史。”靳一笛双臂环抱在胸前,仰头看着李躬行,“光的颜色这根导火索引发胡克和牛顿围绕波动说和粒子说展开激烈争论,最终是爱因斯坦揭示光的波粒二象性,结束这场前后历时三百年的争端。”
“学术刺儿头永远能为社会和科学进步干票大的。”
“你说得倒是没错。”李躬行认同地点点头,半分钟后才想起自己的立场,“但是你之前参加学术会议,当面指出一位学者成果分享中的不合理之处,后来再没被那个论坛邀请过,和论坛有合作的期刊连外审都进不去就被拒稿,你忘了?”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质疑被挑战。”老头儿苦口婆心,“别为了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那个学者的汇报论文最后没有被任何期刊接收,我被拒的那篇论文后来也中了更好的。”靳一笛不为所动,反问李躬行,“你之前不是也没少和别人争执吗?”
“所以我之前的学术道路走得坎坷!”李躬行知道自己拗不过靳一笛,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最终只能松口,“算了,我总不能打着为你们好的旗号去限制你们,不过要注意分寸!”
“你要尽到师兄的责任。”他点点靳一笛,“教师弟师妹点好的,别把整天写论文diss人发扬成师门传统了。”
“所以你到底来干什么的?”靳一笛的赶客意味十分明显。
“我来溜达溜达,关怀同学们!”李躬行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赶紧绕回正题,对郁黎道,“小黎,有没有感兴趣的研究方向?让你靳师兄帮忙把把关。”
“或者你干脆跟着他的方向研究,你们强强联手,一定能在这个领域大放异彩!”
郁黎咬咬下唇,狠心戳破李躬行美好的幻想:“我对他的研究方向不是很感兴趣,暂时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
“不急,不急。”李躬行拍拍郁黎的肩膀,埋怨地看了眼靳一笛,“你也不帮帮师弟,开学第一天怎么和我保证的,全都忘了?”
终于明白李躬行突然来送温暖的目的,靳一笛笑了下:“抱歉,老李,忘了告诉你,我和师弟之前存在些误会,现在已经解开了。”
“您倒是也不必为师门和谐这么大费周章。”
“什么!”老李的眼镜从鼻梁滑下来,整个人震惊得说不出话,“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郁黎心虚地摸摸鼻尖,非常不讲义气地退缩,坐回椅子上降低存在感,让死对头一个人面对李躬行。
“忘了。”靳一笛轻描淡写,“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您与其实时跟进我俩的关系,还不如关心一下珍铌又和财务处的老师吵了几架。”
“怎么就不是大事!”所有和靳一笛性向有关的事都足以敲响李躬行心里的警铃,他瞪了刺儿头一眼,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为避免类似的闹剧重演,他转身叮嘱全办公室的学生,“你们以后谁和谁吵架了,闹矛盾了,都要及时告诉我!”
不过除了这两个天才活宝,还真没听说他师门里有谁和谁相处得不好。李躬行看着两人,突然想起靳一笛的那句“爱过”。
荒诞但可能性绝非为零的猜测闪过脑海,李躬行转过身,背对着靳一笛和郁黎,看似向师门所有人补充刚才的话:“还有,谈恋爱了也要及时告诉我,不是要干涉你们私人生活的意思,而是不想被蒙在鼓里,最后还是被别的老师或者同学告知你们的动向。”
六年前的悲剧绝不能重现。他攥了攥背在身后的手,晃出学生办公室。
李躬行一走,躲在远处看热闹的薛珍铌立刻冒头嚷嚷:“老李口中没有白说的话,所以是谁谈恋爱了?或者即将谈恋爱了?从实招来!”
怕其他人不说实话,她随手拿了张纸卷成麦克风,顺着工位一个个盘问。
靳一笛点了下手机屏幕,见竹子还没回复,摇摇头,想到刚才李躬行脸上闪过的担忧。
不过老李怎么知道他最近有那个意向?自己表现得很明显吗?
“靳博。”刚好薛珍铌靠了过来,把纸筒递到他嘴边,“虽然觉得肯定不是你,但出于公平,还是照例询问一下,你是那个即将恋爱的人吗?”
“嗯。”作为在场唯一听懂李躬行弦外之音的人,他淡定地扔出颗炸弹,“可能,还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