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李躬行闭了闭眼,生怕眼球因为过度震惊从眼眶里崩出来。
“你你你……”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被靳一笛吓得磕巴起来,“你不是说你俩没谈过?”
“所以我在逗你。”靳一笛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双腿分开,看起来十分坦然,“怎么又突然问我和郁黎的事?他和你告状了?”
李躬行逮住靳一笛话语间的漏洞,使劲追问:“你觉得他有向我告状的理由?”
“没有。”靳一笛不上小老头儿的当,打开电脑,“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听我给你说一下即将结项的项目还有接下来的……”
“别别别!”李躬行痛苦扶额,“项目的事全听你的!论文方面的事可以和我探讨!”
靳一笛作势起身:“那我走了?”
“去去去。”李躬行无奈摆手。
没办法,他这个学生就是这样聪明,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有成百上千的方式糊弄过去,再追问也没用。
“师门不和,导师无德啊。”李躬行闭眼开始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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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郁黎站在餐厅门口,抬头看着高悬的牌匾感叹:“还真是‘老地方’啊。”
“起名的艺术。”刘籍轻车熟路地带他穿过大堂,来到888包间门口,抬手介绍,“三个8,李门的老地方!”
推开门,发现导师和同门们已经落座,圆桌以李躬行为分界点,一侧男生一侧女生,而郁黎和刘籍因为来得最晚,成为另一端的界线。
第一次参加师门聚会,郁黎多少有些紧张,在寝室刷了一下午经验贴,突击补习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是否要主动给师兄师姐倒水、要不要主动找机会出去结账、以什么理由离席结账才能自然不尴尬、什么时候祝酒以及说什么祝酒词。
刘籍仍在耳边喋喋不休,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在桌子下面悄悄掰着手指,捋顺下午恶补的聚餐知识点。
“小黎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李躬行看出他的不安,主动安慰,“咱们师门传统是吃饭时不聊学术不聊工作,放松哈。”
“是的是的。”薛珍铌在一旁帮腔,“之前没有对比还感觉不出来,自从在网上刷了各种各样的‘师门潜规则’帖子,我才发现咱们师门氛围比大多数师门都轻松!”
“有些师门的水简直不要太深!什么导师请吃饭但是学生买单,饭桌上不要只顾着吃而是要夸导师夸师兄师姐……看着都累死了!”
莫名觉得膝盖中箭的郁黎借喝水的动作掩饰尴尬,并当机立断,从脑子里删除所有“师门潜规则”。
“老地方”的厨师手艺极佳,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陆续上桌,所有人都默契地降低聊天频率。
等到吃得差不多,师兄师姐们主动开启话题,举着茶杯,对郁黎和陈向晚送上真挚的祝福。
坐在李躬行旁边的靳一笛成为收尾的那个,他拿起杯子,看了眼郁黎,随口吐出八个字:“多发论文,顺利毕业。”
“这个祝福过于简洁了。”刘籍不屑地挥手,为活跃气氛故意挑事,“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儿走朴实无华路线了?”
“大佬的祝福哪怕再简单也可抵万金!”从组会后便成为靳一笛科研粉的陈向晚双手合十,虔诚道,“谢谢师兄的祝福!师兄的光芒普照全师门!我们蹭着师兄的仙气肯定能在学术方面飞升!”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有拉踩之嫌,紧急向其他师兄师姐道歉:“啊我不是说其他人不厉害的意思,我我我……”
“没关系!”刘籍主动替她圆场,“说起来靳师弟就是师门之光!”
“保留环节来了。”薛珍铌见刘籍满脸兴奋,敲敲杯沿,对郁黎和陈向晚挑眉,“又到了‘我们坐在老地方的包厢里面,听刘博讲靳博过去的故事’环节了。”
过去的故事?郁黎被激起好奇心,下意识看向靳一笛。
靳一笛正在喝茶,撩起眼皮时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动作一僵,压着唇角阻止刘籍:“别搞。”
“什么叫搞?”刘籍兴致盎然,扭过半个身子,对着郁黎和陈向晚,“我不知道你们在选导师前有没有做过功课,知不知道老李以前在学院的地位有多低。”
李躬行猛地咳嗽,瞪了眼刘籍:“你每年都得把我拉出来鞭尸!”
“我那叫醉心于一线教学,懒得画大饼!”他佯装严肃地纠正。
“嗐,大家都清楚。”刘籍示意老李别再打岔,“你们应该知道,咱们学院实行的双选制比较特殊,硕导不设招生名额的限制,只要双方看对眼了就可以。”
“就像老李说的那样,大概五六年前吧,只顾着给本科生上课,不屑于和那些照本宣科读PPT的老师同流合污,整天研究怎么把课上好,怎么给学生人文关怀,怎么给学生就业指导,其他时间就独自搞研究、写论文,不愿意花精力写本子申基金搞项目。”
“老李的学术水平是很高的,大家都承认这一点。”刘籍叹了口气,顿了几秒,才继续道,“但是很多研究生在选择导师的时候,更注重他有多少基金,能给自己带来多少项目经验,再不济多发点劳务也是好的,所以老李经常连续几年都招不到研究生。”
“那时候老李只是个人到中年还没升上去的副教授,没有博导资格,深受学生喜爱但没什么用,总之就是惨惨的。”
包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郁黎觉得胸口发闷,深呼吸也没法缓解。
他环顾四周,发现即使在刚入学时已经刘籍讲述过一遍的师兄师姐们也难以摆出轻松的表情。
五年的时间升教授升博导,从无人问津到明星师门,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郁黎抱着期待,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刘籍的表情生动起来,“我,作为怀揣学术梦想的有志青年,加入了老李的师门,成为结束他空窗期的,全师门唯一的研究生!”
“哇哦。”郁黎十分捧场,看向刘籍的眼神染上几分仰慕。
刘师兄竟然这么厉害!能在短短六年内带领师门走向辉煌!果然天才都是深藏不露!
刘籍接收到他的目光,羞愧地挠挠头,开口便是神转折:“当然,师门的起死回生和我没什么关系。”
众人发出阵阵低笑,令人窒息的气氛陡然消散。
“一切都是一笛的功劳。”刘籍这次没称呼靳一笛为“靳博”,“我研一的时候,一笛刚上大一吧,有一天老李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介绍我们两个认识,说这个本科生以后会和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科研。”
“那会儿的一笛完全没有现在这么自信帅气,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小狗儿,整个人透露着颓废的气息,沉默寡言,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怎么会这样?听到刘籍的形容,郁黎蹙起眉头。
无论是高中还是现在,靳一笛都是张扬自信的,怎么会有被打击到颓废的时候?那得是多大的变故?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物理专业的!”刘籍拍手,把郁黎的注意力吸引回去,大声吐槽,“我当时特别不理解,想着,老李关心学生都关心到别的学院去了?人家不嫌他多管闲事吗?可是我有意见没用啊,老李殷勤啊,每天带着一笛读书聊天吃饭,我作为心向老李的学生,也只能跟着他照顾这个小师弟。”
“大概过了半年吧,有一天一笛突然就好像活过来了,逐渐变成现在这样。”
刘籍用手指隔空点了点靳一笛:“这小子是个狠人,在大二的时候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拿到转专业资格,来到经济学院,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给老李拉来了个天价横向项目,数额大到校长都来过问,然后整天坐在老李的办公室学习看文献,拉着我熬夜通宵写项目书申请基金,那两年我人都要疯了!对他24小时待命,时常恍惚这个师门到底老李是导师还是他是导师?我是博士还是他是博士?”
“总之一笛就是又有天赋又肯努力啦,老李也很配合,被一笛push得不再躺平,再加上我的一点点努力贡献,那两年我们拿下不少重量级的基金,师门开始有了起色。”
“然后就是你们一个个地进来。”刘籍用手指点了一圈,“两年前老李升了博导,拿到资格的第一年我刚好研三毕业申了博士,紧接着就是一笛直博。”
“所以。”刘籍举起杯子,隔空敬靳一笛,“感谢师弟,感谢老李!”
靳一笛配合地举杯,先是和旁边的李躬行碰了下,随后看向刘籍:“也感谢师兄。”
“嗐。”刘籍说得激动,用手掌根抹了下眼睛,“虽然这几年过得辛苦,也时常怀疑自己、失去信心,但每每回想起来,都不觉得后悔。”
“不要妄自菲薄。”李躬行正色道,“你很优秀,师门能有今天也离不开你的努力。”
刘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笑道:“我眼看着就要毕业了,老李赶紧找接班人吧!”
“我看小黎师弟就不错。”
肩膀突然被压了两下,郁黎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双眼重新聚焦,发现自己竟然始终盯着靳一笛。
似乎有所感应,对方也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郁黎压下心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尽量自然地撇过头去,接刘籍的话:“我还不如师兄你优秀,怕是难以担此重任。”
“还是师弟嘴甜。”刘籍对郁黎的夸赞十分受用,“以后我再被靳一笛挖苦,就把师弟夸我的话拿出来回味一下,瞬间把痛苦对冲干净了!”
一天下来没少被拉踩的靳一笛不屑撇嘴。
“多说点,多说点。”刘籍故意气某人,打开手机录音,“我要保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知道师兄又在整活,郁黎配合地凑近对方举到自己嘴边的手机,看起来比当三好学生代表上台演讲还要认真:“刘师兄特别好,体贴细心,关怀后辈,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而且。”他补充上最后一点,“刘师兄的字写得好好看啊。”
话音刚落,饭桌上响起接二连三的噗声,几位刚好在喝水的师兄师姐没忍住,喷得十分狼狈。
李躬行也在受害者行列,接过靳一笛递来的纸巾抹了把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刘籍字好看?刘籍?”
“是啊。”郁黎从手机相册里翻出那张答疑纸,给众人传阅的同时满脸无辜地解释,“有一天我读文献遇到问题,写在纸上就回宿舍休息了,是刘师兄在上面写了答案,字又漂亮条理又清晰,我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