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黑云覆地,红日无光。虽是七月盛夏的天气,宫闱中却萧瑟阒寂,寒气袭人。
凤阳阁,祁岚双眼紧闭两手合十端跪于蒲团之上。狂风震得窗枢轧轧作响,供桌上烛火摇曳不定,黯淡无光,狭长的人影映在屏风上宛若狰狞的鬼怪,分外阴森可怖。
祁岚猛地睁开眼,剜着那黑影怒斥道:“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我不是叫你将那些人都统统杀光吗?为什么那个凃奂还好端端地活着?!”
烛光垂泪,微弱的火苗哔啵一声应声熄灭,堂内霎时漆黑一片。
忽而一道电光撕裂天阙巍巍然划破霄汉,照得阴暗的内室亮如白昼,借着飞火余韵这才看清这方逼仄斗室原是凤阳阁内一处暖阁佛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转而雷声轰鸣,大雨滂沱——暴雨如雹霰一般击落在瓦檐上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祁岚久久无言,他收敛起怒意起身封了门窗。火舌探出脑袋环顾了一圈,见四下无风这才大胆地伸出脚丫重回烛心。祁岚吹灭了火折子,堂内的烛光也渐渐旺盛起来。
“那封信找到了吗?”
“我仔细翻找过濮阳宓的书房和密室,未见密信踪影。”隐匿在帷帐后的身影声音低沉,“据副使回忆,那封密信阅后已被销毁。”
祁岚眉头微蹙,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会不会被她家眷藏匿起来了?”
“禁军抄家时取走了所有的信笺,但宫中并未传出有关密信的下落。”
祁岚缓缓转过身来,面露疲惫,“不论如何,你须严查密信下落,一旦有消息立刻禀报我。”
那人不解:“世人皆知崇安太女已死,你又何必在意那封密信?”
祁岚眼神黯淡下来,语气却越发坚定:“崇安是我胞妹,她是被内卫诬告才被母皇鸩死的,但我始终坚信她绝无逼宫谋反之意!我不信她会谋反,除非我亲眼看到那封信!”
祁岚声嘶力竭地反问:“况且崇安贵为太女,乃是大祁名正言顺的储君,皇位迟早是她的,她何必谋反?!崇安身死父君含恨而终,这一切都是沅钟衡的错——都是因为她,我才会一夜之间失去父君,失去崇安……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一道惊雷响彻在耳畔压过了黑影未尽之言。房间安静下来,屋外狂风的呜咽之声清晰可辨,夜雨似乎又茂密了不少。
“如今濮阳宓死了,咱们手中仅剩的兵马倚仗也没了。”祁岚乜向黑影,一双凤眼冷漠无光:“你说我该怎么对付那罪魁祸首呢?”
祁岚冷哼一声,了然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插手进来,这一回不需要你出手,我要亲自对付她。”
祁岚转头望向阴影,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声霹雳震得榻上酣睡的小童抖了两抖。夜雨未有停歇之势,风携着寒意透过门窗的缝隙钻进内室,正寝外间守夜的小童不禁拢紧了身上的薄被。
* 东宫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七月初二,恰逢太女郎生辰,褚宣郡公携郡马卢秀进宫赴宴。
太女郎诞辰这日,东宫除却放进元家亲眷及与太女亲近的几个亲友仆属外,其余一众人等皆被拒之门外。
东宫崔巍宏构,雉堞连云,飞檐反宇,庄严肃穆。巍峨的宫道矗立着铮铮守卫,凛凛不可犯。
越过森严宫门便见另一番洞天福地:其内亭台楼阁,回廊曲沼,假山嵯峨,错落有致。游园遍植苍松翠柏,名花奇葩。假山流水潺潺,泻珠溅玉,池水环绕屈曲,水波迴澜。
穿过花园进入正厅又是一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屏风一侧立着一横紫檀木多宝格,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珍玩奇器,一旁配以湖石盆景作点缀。
太女祁锦身穿常服端坐主位接见褚宣郡公夫妇。一旁的太女郎身形魁伟,身着鞠衣,腰佩金玉带,足蹬乌履,意气自得。众人一番寒暄后卢秀便随着祁锦去了书房议事。
书房珠帘低垂,香炉袅袅。祁锦刚坐下就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近日朝中肱骨递上去又被拦截下来的奏本——无一例外全是关于母皇鸩死河东节度使的谏折。”
皇帝赐死河东节度使濮阳宓的消息一如烈火烹油传入京都瞬间引起轩然大波,不光是朝臣震惊,就连民间也议论纷纷。传得沸沸扬扬的不外乎是劳苦功高镇守边疆的封疆大吏魂断内卫之手的言论。
卢秀瞥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她们这是想让殿下再做一回出头鸟。”
“前日朝堂之上母皇还大肆褒奖内卫阁领,这谏折若是呈上去只会适得其反。”祁锦哀叹一声,“记得上次母皇罚我闭门思过也是因为内卫肆杀州官,戕害百姓。自古忠言逆耳,母皇身为一国之君却一意孤行不听谏言,此乃亡国之兆。”
祁锦愁容满面,“做出头鸟倒不要紧,我只怕再这么下去,我大祁的江山真的会毁于一旦。”
卢秀瞳孔一震:“殿下慎言。”
祁锦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幽幽,仿若早已置之生死于度外:“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家有诤子,不亡其家。我忝居东宫之主,既身为人臣又身为人子,我若不身先士卒保我大祁社稷,还有谁会殚精竭虑拱卫祁氏江山呢。”
卢秀听罢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敬意,她从前只认为祁锦是个只知蛮干的愣头青,却不想这危急关头她竟如此深明大义,临危不惧奋不顾身。卢秀自愧不如,为之汗颜。
“殿下视死如归舍生取义之举卢秀钦佩不已。可有勇无谋与匹夫何异?岂不白白断送了性命?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若我以身殉国倒也不必忧愁日后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祁锦语气越发坚定:“你我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岂可贪生怕死。卢师傅不必再劝,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祖宗的江山,大祁社稷——锦死而无憾!”
卢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固然英勇,却也自负。
祁锦乃皇帝亲女,何尝不是同皇帝一样一意孤行不思劝谏。她虽然深知这般行为不仅不会让皇帝回心转意甚至背道而驰,但她依然决定要这么做,这与皇帝不是一样的偏执,一样的独断专行,自以为是。
“殿下打算怎么做?”
祁锦如实相告:“我欲连同百官联名上奏,奏请母皇准许三司重审此案。如若内卫滥杀忠良,谋害朝廷命官之举属实,当明正典型,杀一儆百。”
卢秀微怔,此举与逼宫何异?
皇帝乃九五至尊,一国之主,怎会甘心被群臣胁迫?这不是明晃晃地火上浇油与皇帝对立,分庭抗礼么?这一招属实是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下下之策。
“殿下且听我一言,此举着实太过冒险,如此胁迫恐令陛下颜面无光,反会致其恼羞成怒,进而使局势更加胶着。”
“圣人言:亲友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殿下且仔细思量,切勿操之过急,理当深思熟虑备下万全之策再行事更为妥当。”
祁锦急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民间已有暴言声称母皇为君不仁,昏庸无道滥杀忠良,与商纣无异……”
“什么?!”卢秀目光一滞,“殿下可知这些流言是从何时开始蔓延的?您又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今日一早岳母匆忙进宫告知我此事,说这流言已在各道府州县广为流传,流言风靡致使人心惶惶,如今长安各街头坊市都在议论此事,我担心再这么下去恐会生乱,故而……”
卢秀打断她:“百姓多愚昧,三人成虎,人云亦云,比比皆是。我断定此事定是有人背后捣鬼,在暗中推波助澜故意散播流言,欲在挑拨民意激起民愤。”
“什么?!”祁锦一听大为震惊,惊慌无措地望向卢秀,“这……卢师傅,这该如何是好?”
“殿下莫慌,当务之急须尽快抓住这散布流言之人,便知其幕后主使是何居心。”
卢秀拉住祁锦,郑重其事道:“事不宜迟,殿下需速速将此人缉拿归案,务必在皇上得知前将此事处置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祁锦喃喃作语,“恐怕来不及了。”卢秀眉头紧锁,“殿下何出此言?”
“太师穆安民、中书侍郎高衍、吏部尚书许墨、刑部尚书李青云、兵部尚书于瑾、户部侍郎申佩、工部郎中萧攸等一众京官的联名奏章已将越过中书门下直接递到紫宸殿了。”
祁锦颓然瘫在圈椅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求母皇能明察秋毫,莫将流言一事迁怒于众朝臣。”
卢秀一时无言,“殿下,为何此时才告知我?”
“我知卢师傅一直将我看作顽童稚子,此事事出突然,我若提前相告,您定又要我三思而行。穆师傅劝我当机立断,不可犹豫不决,我一时……”祁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便果决一回,作出一番事迹来,也叫卢师傅对我刮目相看。”
“我也自知急功近利不可取,可我身为太女……”祁锦哽咽了一声,“我也想为母皇尽心,为我大祁王朝尽力,而不是事事都躲在师傅们身后……”
卢秀心下叹息,安慰她道:“殿下不必如此忧虑,皇上虽一时听信谗言,终不至昏聩无能,想必众臣悉心劝诫,她是能体会到的。”
“殿下莫要泄气,为今之计还是尽早将那传播流言之人绳之以法,免得民怨四起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卢秀拍了拍祁锦的肩头,“立刻传檄京兆尹,让她速速办妥此事!”
祁锦点头:“我这就去办。”卢秀望着祁锦慌张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