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方歇,姜琝便搭着文黛的扁舟顺着江南运河直下杭州,不过两日光景,一行人便踏上归鹤渡口岸,到达青龙山庄别院。
青龙山庄依山傍水,俯卧山谷百亩肥田,其门庭倚水而建,青黛古朴,丝毫不亚于鸿通柜坊雕砖巍峨的山檐门楼。两侧野荷漫地,菡萏吐艳,垂杨袅袅,白烟升腾,潋滟湖光与四时山景相得益彰。
据传这山庄原是高祖皇帝麾下一退职宿将于武德年间所建,其后家道中落子孙挥霍无度不得已变卖家产度日,是以庄园便被时任威震朝野的东南三道黜置大使白冶购下,改唤鹤浦山庄。白冶从江南道鸠工百名斥巨资修缮庄园以作息隐之所,不想竣工至今未传袭三代白家便因触怒天子被罢官抄家流放岭南……
文黛机缘巧合寻至此地,彼时山庄早已荒废多年,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可谓草木葳蕤,破败不堪。文黛见此间幽深僻静人烟荒芜,又兼具天险之便,立时决定落户此处。她多方走动四处打点这才将其蒯入囊中,几经修葺翻新将其变成了今日的青龙山庄。
此时红日西沉,暮云四合,夕阳余晖铺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照得波平如镜,水中有山,山中有水,残影交互,风景如画应如是,名副其实的鬼斧神工之作。一丝清凉的湖风迎面而来,众人顿觉神清气爽,倏然拂去一路舟马劳顿的疲乏。
见此旖旎隽秀之山水,姜琝不禁感慨山庄之主的雅兴,“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确是好山好水好风光。”
“穷乡僻壤而已。”文黛命人点起油灯,“莫看此处河湖纵横,却是沼泽连绵,水路迂阻,地势复杂,不利交通。浅滩泥沙渚塞,深水又暗礁丛生,若非雨季船行不得,连渔夫都不屑往来于此。”
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山间夜色凉如水,文黛裹紧了亲随递来的披风,“此处距离杭州城还有两个时辰的脚程,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暂在庄上歇息一夜,明早出发不迟。”姜琝看文黛诚心相邀也不再推辞,“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姜管事不必担心,我已提前派人去城中打点,你等明日一早随赵镖头直奔田庄收粮就是。”
姜琝感叹此人行事之周全,“有劳七娘子费心操劳,姜琝不胜感激。”文黛淡然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暮霭沉沉,小船划出苇丛,赫然显露出一泊湖荡,绕过湖心小丘便见隐匿在蓊葱林色中的归鹤渡口。渡口一岸华灯初上,白光闪烁,几辆车马连接成片侯在岸口。
弭竹焦急地等在岸上探头探脑,老远就见水雾中亮起的微光,却迟迟不见船舶靠岸。他立在岸边又候了一阵儿,待那微光更近了才快步走向身后藏青的马车旁回话,言语中不乏雀跃之色:“公子,她们快到了。”
少时,车帘微动,一直修长削瘦的手拨开帘角。
白鹤依掀帘作势下马,弭竹赶忙扶着他,“公子,她们还没到呢,您怎么现在就下来了。”话音未落,岸边已经传来一阵人声。
“姜管事,请换乘车马,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山庄了。”文黛冲随从招手,“带贵客后方乘车。”
“有劳了。”姜琝转头待走,前面忽然迎来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白鹤依脚步一顿,朝她点头示意,微侧过身让她先行,“贵客请。”姜琝也微笑着回礼,随即跟着侍从径直走向后方。
文黛落在身后看到她俩互动,心中悄然溢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白鹤依缓步走向文黛,“一早便接到传信说你们下午就到,怎么路上耽搁了这么许久?”
“噢,路上船触了礁,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文黛越过他径直往马车方向走,后知后觉想起来,“你怎么来了?”
白鹤依眸光微闪,“见你迟了许久,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赶来看看。”弭竹沮丧着脸扶着白鹤依,“公子……”文黛立在车头回看了他一眼,单听他声音并无异常,“喔。”
文黛打了帘子,见白鹤依还愣在原地不动,出言唤了一声:“上车吧。”弭竹顿时又雀跃起来,推着白鹤依往马车方向走。
文黛伸出手牵住他,“庄里可有异常?”
白鹤依挨着她坐在尾座,沉默半天才开口回话,“没有,一切如常。”
“哦。”
四乘马车逶迤往山腹行去,过了渡口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茂,山势平缓,星光点缀在矮灌之中宛若一团花火。第一乘马车上坐着文黛和白鹤依,弭竹则靠着车架坐在前室。后面一乘坐着姜琝和赵镖头。末两辆车里则挤着傅家米行的十来个伙计。马车最后面跟着的则是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庄丁。
头车厢中铜狻猊香炉吐出一缕缕白烟,此香凝神,文黛也阖眼假寐起来。白鹤依放缓了呼吸,生怕惊醒了身边人。文黛仍轻握着他的手,至今未松。白鹤依嘴角微微勾起。
车辇沿着半丈宽的青砖马道一路蜿蜒而上,莫约大半时辰车马方歇。赵镖头引着姜琝下车,入目便被门前立着的麒麟照壁恍惚了眼。
庄园外墙巨石高筑,花藤垂檐,墙外古槐高柳,碧荫团团。此刻月影婆娑,倦鸟归巢,周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庄门大开,一众仆从提灯候在门堂。
赵镖头看姜琝楞在原地,忙招呼了一声:“贵客请进。”姜琝回过神来,呐呐应声,跟着赵镖头踏入正门。
山庄内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路上仆役进出游走,杂而不乱,可见规矩。
姜琝左右环顾,庄内亭台衔山咬水,一道涧溪自沟谷嶙峋处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长廊连接活水直通庭院水榭,凉亭四面荷叶田田,芙蕖摇曳,莲蕊亭亭凸出,含苞待放。轩外芭蕉冉冉,桐叶森森。池中十来尾金鱼翕忽游动,旁若无人,恣意非常。
文黛领着姜琝进了二厅坐定。姜琝见那花厅雕梁画栋,其间字画文玩,奇珍异宝各极攸宜,处处透着古典奢华,倒不像是奸滑刁钻的豪商巨贾,反有一种恢宏深沉的缙绅气象。
“姜管事,还未向你介绍,这位是本庄总管,白鹤依。”姜琝面带微笑:“白总管。”
文黛面向下首魁伟飒爽的中年妇女,“这位是钱娘子,乃是本庄的总镖头。”姜琝躬身作揖,“总镖头见礼。”
“姜管事不必拘束,权当自家人相处,庄下已备好酒席为你接风洗尘,暂且移步偏厅用膳,事毕再行安歇。”
“伙计们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烦劳白总管将其安置妥当。”文黛望向白鹤依,“白总管,可否传饭?”
“自然。”白鹤依点头,“请去偏厅稍坐,这就传菜。”
姜琝压下心中疑虑跟着文黛去了偏厅,果不其然文黛端坐次位,“七娘子,请恕姜琝冒昧,姜琝远道而来却未拜见庄主,唯恐失了礼数……”她话说得委婉,但文黛却听出其弦外之音。
“实不相瞒,这山庄主人乃是我远房表亲,她人远在京畿不便打理此间琐事,我便毛遂自荐为她略效犬马之劳了。”
文黛替姜琝斟下一杯浊酒,“姜管事莫要笑话,正是山中无老虎,某来称大王。这以后生意上诸事还望姜娘子多多关照。”
姜琝一听顿解其意,无非是寄人篱下替作牛马而已,“七娘子少年英才已可独当一面,大展拳脚,姜琝深感佩服。”
文黛猛灌了两杯酒,“姜娘子过誉。来,且尝尝这时兴鱼笋,别具一番滋味儿。”姜琝应声落箸,“果然鲜美无比。”
文黛啄了一口酒,“不知此次你们预计要收购多少粮食,需要几条船运转?我也好提前安排船只和人手。”
姜琝放下筷箸,略一思索,“这我暂时也没个章程,还需明日实地勘查过再做计较。不过保底五只船还是要的,烦劳七娘子从中调和。”
“你们傅家三条船每只载重十来吨,荷重不过五百石。庄下一只中船便可销抵。”文黛补充道:“小船荷重三百石,中船五百,大船百八。不知你是要那种?”
姜琝一时沉默无言,半晌才道:“七娘子,我需与三掌柜传信商计一二再行回复。如今姜琝初来乍到,也是两眼一抹黑,竟不知东西南北了,见笑了见笑了。”
“不急不急,待你们四处打探一番再行计较。”文黛豁然一笑,“也是我心急了,过两日某需转圜舟山,这……这行船之事姜管事同总镖头商定即可。若回船人手紧凑,尽管请总镖头一同北上。可知她以一当十,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姜琝当即起身作谢:“有劳总镖头操持,姜琝先行谢过。”钱叙拱手回礼,“不必客气,都是钱某分内之事。”
“七娘子自去忙碌便是,姜琝受您恩惠颇多,其余诸事让某自行处理即可,某实不忍七娘子再多操劳。”姜琝执酒敬文黛,“某先干为敬——”
“好,某几日不在庄中,姜管事但有需要只管吩咐他二人。”姜琝点头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已酒足饭饱,便各自回房安歇去。
弭竹提着油灯远远走在前头,身后落着依偎一处的二人。
白鹤依扶着文黛回了正院西厢,“那姜管事是何人物,到叫你如此伏低做小?”平日文黛待人也算平和,可不若今日这般卑颜讨巧。
文黛靠在榻上暇着眼,京中风声正紧,势头颇有不妙,倘若青龙山庄再不赶紧壮大起来,他日如何能庇佑主子无虞?文黛心下叹气,但这些却不可为外人道。
“唔,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文黛虚空画圈,不雅地打了个酒嗝,“我这是无利不起早,兖州傅家也算一方豪强,再说我与傅琨相识多年,生意上多有往来总是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白鹤依不置可否,润了帕子为她净面,便听她道:“听说姜琝与傅家关系匪浅,保不准他日就能手握大权呢,我现在同她打好关系,还怕以后没生意做吗?”
文黛挟住面上的手,捻着手背贴着脸颊上,“白总管这手可一点儿不比脸面温软……”简直冰得发凉。“不过……倒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白鹤依微微抽手,文黛便瘫倒在榻上一睡不醒了,白鹤依伸手替她抚平眉头。想他初见她时,她虽稍显沉稳却也不失活泼,时而不着边际时而高谈阔论,但总是个自在逍遥人,不若现在只剩下满身疲乏,仿佛大山压境,唯忧愁傍身。
文黛觉得眉头搔痒只道是祸人的苍蝇蚊子在袭扰她,便伸手拍拂,而手心握住清凉一物却再不肯松手了。
……
却说那头水笙掳了璩纶直奔清风寨老巢。寨主齐华生重伤卧床,匪众竟只逃回了半数,其余皆被官府衙役缉拿了去。
清风寨盘旋隐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座石洞内,外间林森树茂以作遮掩,洞口极难被人察觉。
璩纶被收缴了兵刃缚住手脚关押在山洞中的一处狭壁内。若是想趁机溜走便只有跃下石壁方能求一线生机,可石壁下沟壑万丈,乱石嶙峋,此一跃不死也残。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日骤雨疾风吹了个人仰马翻,璩纶窝在石壁内被雨浇了个透心凉。
次日夜雨短歇,赤日东升,晨曦乍起,朝云散尽,阳光穿透雨滴折射出耀眼的华光。璩纶背靠石壁施施然欣赏着晨景,难得悠闲。现在回想起当年刀尖舔血的日子竟觉恍如隔世一般,实在唏嘘。
水笙提着篮子勾着腰钻进石壁,就见她惬意赏景的模样,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喂——你现在可是阶下囚——”他戛然而止,阶下囚怎么了,阶下囚就要屈膝求饶吗?他当初被她们擒住时可是誓死不屈的。想到这里,水笙忽然缓和了些,“吃饭了。”
璩纶瞥了一眼篮子里的物什,一块干巴巴的饼子和半个馒头。“我不饿。”
“爱吃不吃!”水笙啐了一口:“怎么,你也想用绝食来威胁我么?哼,告诉你,你就是饿死了也不干我事。”说着就吆五喝六地叉腰起来,不想刚直起身后脑勺就磕到石壁上撞了个咚响。
璩纶看笑了。
水笙揉着脑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璩纶识相地转过头,“外面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水笙这回学乖了,搬了个石块坐在一角,阴阳怪气道:“哟,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啦?还关心外面呢,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别以为会有人来救你。”说罢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璩纶无语,一时间洞穴中静悄悄的。
水笙觑了她一眼,“我说,你可别想着从这儿逃出去,这下面可是万丈悬崖,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乖乖呆在这里……”水笙忽然脸面一红,“做我的压寨夫人!”
璩纶狐疑地望向水笙,“你不杀我?”
“我看你长得倒有几分颜色,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会杀你。”水笙声音嗫嚅,“如果大姐要杀你,我……我就跟你一起死。”
璩纶撇过头,视线落在洞口外的灌丛上,“你不是说我是个死残废么,你还肯嫁我?”
“是我娶你!”水笙梗着脖子狡辩,“我可是土匪,现在你被我掳了来,你就得做我的压寨夫人!”
“若我不肯呢?”
“那不行,你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水笙声音又弱下来,“难道你已有家室?”末了又喃喃自语:“不可能,你个残废谁会看上你?你休要搪塞我,反正我看上你了,你就得当我的压寨夫人!”
“好啊。”璩纶勾唇一笑,“那你放我走,我就答应娶你。”
“那不可能!你得先跟我拜堂成亲,入了洞房,我才肯放你出来。”水笙脸涨得通红,“你可以在山寨四处走动,但是不能离开清风寨。”
“你如此逼迫于我,就不怕我从这洞口一跃以死明志?”水笙不屑,“你敢吗?”
璩纶靠着石壁站起身,“我敢。”水笙这才看见散在她背后的绳索,璩纶伸出手,手中正是一枚细薄的刀片。
“你!”水笙险些气哭出来,“你……你!我讨厌你——”
璩纶朝他咧嘴一笑,随即纵身一跃,水笙慌乱起来伸手去抓她:“喂——”
“怎么了?”石洞后冒出几个人来,“那个人呢?”
“她跳崖了。”水笙顿时清醒起来:“快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肯定跑不远。”
“三当家,这下头可是万丈深渊,这跳下去骨头都碎成渣子了,我们到哪儿去找人去?你不是叫我们去酆都城阎罗殿把魂带回来吧?哈哈…”
听着他们不着调的调笑,水笙神情凝重起来,“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一个年长些的妇女伸手拦住他,“欸——三当家使不得,那里水湍谷深,蛇虫一窝,乱踩一步都得把命折在那儿,咱们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吧。要是您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好跟大当家交代不是?”
“我去找大姐!”说罢便转身出了石洞直奔谷底而去。
璩纶挂在树冠上仔细听了会儿外间动静,这才晃晃悠悠勾着树梢往山下走。
水笙不死心地吊了绳子落到谷底四周找了一圈,确实没有寻到那人的踪迹,他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喂——你出来——!”
“我知道你没死,我不逼你成亲了……你出来吧。”谷底静悄悄空荡荡,只有他的回声在头顶盘旋。
许是叫声惊动湖边进食的野鸟,不多久林间就窜出十几翼雪白的水鸟,振翅回翔,鸣声悠远。
……
夏至日,傅琨与周镖头在楚州分道扬镳,傅家货船顺着运河北上兖州,而青龙山庄的商船则沿着通济渠直奔洛阳。
* 长安城
黄昏时分,崔骃、文鸢两骑并辔沿着曲江池并行的官道去芙蓉园赏玩。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二人一路驱驰衣袍早湿作一片,湿漉漉黏在背上好不狼狈。身后亲随稀稀拉拉落了老远的距离。
奔驰了一整日,两人都觉唇干口焦,崔骃解了水袋猛灌一口,“今日打马游街甚是恣意,眼看天色将晚,九妹,不如同去平康坊吃杯酒水?”
文鸢忙摆手拒绝,顾不得唇焦口燥,急道:“崔骃姐不晓得我家夫郎的厉害,戌时若还不归家,指定要家法伺候了。”
“九妹怎如此惧内?这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文鸢饮了口水险些没呛住,她拉了马头靠近崔骃,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我那夫郎少时跟着行伍出身的姨母学过几招,我打他不过,不敢不从。此乃辛密,崔骃姐万不可宣扬出去。”
“哈哈哈——”崔骃听罢开怀大笑,“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一阵马蹄声响,亲随们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文鸢调转马头,“对了崔骃姐,两日后商船过广通渠停泊广运潭,届时咱们便约在望春楼如何?”广运潭凿于长安城东郊,用以停泊船只,运送粮食。
崔骃爽快应下,“甚好,三日后咱们望春楼再聚。”文鸢拱手告辞,“恕小妹先行一步,告辞。”
三骑奔着夕阳西去,崔骃夹起马腹北上直奔永嘉坊。
卢秀正与褚宣郡公弈棋,固宁则端坐书案专心练字。少时,屏风外头管家伛偻着身躯低声禀告:“郡马,崔娘子求见。”
褚宣听罢放了棋子回棋笼,卢秀落下白子堵住黑子去路,“请去书房暂坐,我稍后便来。”管家应声告退。
褚宣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温言细语:“恐有要事商议,快去吧。”
卢秀有些不虞,心道:“都快宵禁了,她这会儿来这作甚?”褚宣见卢秀还呆在原地,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去呀。”
卢秀起身揩了他的骨扇,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地窖取盆冰来。”
“慢。”褚宣唤住那侍女,近前为她理了理衣带,“都快入夜了还取什么冰,你快些去吧,早去早回。我叫厨房做几个酒菜送去。”
卢秀趁势把扇柄塞回他手里,“嗯。”
崔骃在书房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卢秀才姗姗来迟,“哎呀,我说你怎么才来,我有要紧的事要和你商量。”
卢秀见她喜不自禁的模样有些诧异,“哦?你最近不是同你死对头打得火热么,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寻不自在?”
“嗨呀你这说的哪里话,常言道不打不相识嘛。”崔骃软了语气,“先前是我太冒失冲动惹你不快,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卢秀摇摇头,“说罢,有什么要紧事儿?”
崔骃近前一步,“我听文鸢妹子说她和那波斯商人合作搞海上贸易,一年挣得盆满钵满,我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你看这能成吗?”
“她让你入股投钱?”卢秀疑惑起来,“这种暴利的勾当她肯让旁人分一杯羹?”
“没有,她今天约我三日后去望春楼看船,我寻思着若是买卖合适,我也想掺和一脚。你给我出个主意,看看这可行不?”
卢秀不置可否,“先前不是让你打探她的底细么,你探听出什么了?”崔骃没吭声,卢秀继续问道:“再说先前你们因为王氏灭门一案闹得水火不容,怎么现在变得反而亲如一家?这其中可有缘由?”
“那灭门案又不是我崔家犯下的,不过是个巧合而已,如今误会解开,自然不必针锋相对。至于别的我倒是没打听到什么……”崔骃思量再三,斟酌道:“我观那文家也算底蕴深厚,出手极为大方,连吕连蓟都甘为之结交,想必没什么紧要吧。”
“吕连蓟?!”卢秀险些笑出来,“那吕连蓟唯利是图,敦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她能这般攀附说明此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对她有利,否则她断不肯这般卑颜屈膝。”
“嗯,你说得有理。”崔骃回忆起来,“不过这也不见得对咱们不利吧。文鸢妹子诚心待我,定是心存结交之意,既然并无坏处,咱们又何必推拒呢。”
卢秀看她主意已定也不再多说,只道:“那你看看也无妨,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放心吧,这我晓得。”崔骃见事情已了也不再多留,“时间不早了,我也不叨扰你了,先走一步。”
这头崔骃前脚刚出门,褚宣后脚就来了书房,房内只有卢秀一人。褚宣望着案上的茶盏:“人走了?”
“走了。”卢秀牵着他的手,“回房吧。”
“今日怎么走得这般匆忙,连口饭都没吃。”褚宣见她神色不好,“又吵架了?”卢秀露出一抹笑来,“没有的事,别多想。”
褚宣知道她不想让他插手那些事,便转了话头,“下个月太女郎寿诞,你去东宫赴宴总得备些寿礼才是。”
“你不提醒我倒险些忘了。不过他过寿辰干我何事,我去东宫见的是太女,又不是见他。至于礼物,夫郎看着准备就是,何故问我?”褚宣被她一顿怼,“我说不过你。”
卢秀勾着夫郎往正房走,“我实话实说而已,你怎地还生气了。”褚宣止了步子瞪了她一眼,后者适时地闭嘴:“好好好,我不说话。”
一路静谧无言,褚宣和卢秀一前一后沐着暗淡的天色进了屋。
不过话说回来,那吕连蓟究竟想从文鸢身上得到什么呢?文鸢不过一区区商贾,竟能让一个六品京官俯首帖耳?卢秀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夜里,船舶停靠广运潭,周镖头仍镇守船上,葛阑芳和巩安华先一步进城直奔宣义坊。
葛阑芳和梅同引皆是文鸢手下心腹之人。如今梅同引被文鸢安置在鸿通柜坊京畿总部做二掌柜,葛阑芳则是京城与苏杭地方的联络人。
巩安华和钱叙乃是文黛亲随。巩安华现在是青龙山庄海上商贸事宜的经纪人。自青龙镖局脱胎青龙山庄成立以来,总镖头钱叙便奉命开始做起水路两道正经走镖的勾当,并渐渐与山庄主营业务分散开来。
文宅书房,文鸢传见葛阑芳同巩安华。“前些日子文黛传信说有一桩大买卖要做,不知现在这买卖做得如何了?”
巩安华狡黠的眸子露出一抹精光,“如今海贸生意势头正好,七姑娘预备在舟山凿一批货船,无论是租赁还是自己行商都大为便利,现在工匠都已经招募齐全,就准备动工了。”
文鸢觉得此举太过冒失,“造船可不是笔小数目,唯恐入不敷出。她预备造几条?”
巩安华见文鸢不甚赞同,回话也斟酌起来,“目前庄里只有四尾船,除了海运商船外其余皆用以租赁用作货船。七姑娘意思是再准备十艘:商船两艘,货运小船四艘,中船和大船各两艘。”
文鸢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要把戴宁老狐狸请到苏州去。戴大掌柜不批钱,我看她怎么造!”
巩安华悻悻地摸摸鼻头,怪不得文黛不肯回来,原是她早知道回京要挨骂,却叫她来顶缸来了。“七姑娘拉拢了扬,苏,杭,泉四州的一批地方豪绅,请她们入股筹钱造船哩。”
“哦?”文鸢看向葛阑芳,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她预计怎么做?”
“各家按所投钱数分股,五年内且见成效。盈利则按股数分红,亏本则将本金如数奉还。”
文鸢眉头一挑,“那些豪绅愿意做这赔本买卖?”
“那哪不能呢?同样一笔钱若是在钱庄柜坊存上五年,还不得折一大笔呢。”
文鸢不赞同地摇头,“得,这下风险全都咱自个儿担着了。要是赶上天灾,别说挣钱亏钱,小心连命都搭进去。”
“那戴宁老狐狸怎么说?”
巩安华觑了一眼文鸢,小声说:“大掌柜也不赞同,但还是批了十万两的票契。”
“哦,合着这是先斩后奏了?”文鸢叹了口气,“现在处处都要钱打点,我知道她想替主子尽一份心,可怎么着也不能急功近利呀。你们在她身边也要时时劝阻,不能总是听之任之。常言道欲速则不达,现在你们生意刚有点起色,不能因为点儿蝇头小利就功亏一篑吧。”
巩安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葛阑芳递上香茶,“九姑娘,依我看不如干脆让七姑娘放手一搏。”
文鸢接过茶盏呷了一口,便听她道:“我看今年海贸一条船的收益都能抵上两条船的造价,说明这发财的门路可行。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如趁着海运的东风提前赚上一笔,等以后更多人都涌入航海贸易,届时收益可就远不及现在了。”
巩安华适时地点头称是,“不错,现在做海上贸易的不过几个波斯人,咱们先入行还能吃上第一批红利,等过个五六年咱们再入行,恐怕就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文鸢睨了二人一眼:“你们两个倒是她请来的好说客。”巩安华以为有戏,文鸢一盆冷水泼下来,“不过这事儿还得容我再想想。”
“行了,你们舟马劳顿也乏了,厨房那头准备了饭食,先垫垫肚子好好歇息一夜,明日我再为你们接风洗尘。”文鸢摆手,“都去休息吧。”
二人走后,文鸢又挑灯细细看了几遍文黛寄来的信笺,罢了锁进匣里才回房歇息。
东厢房还亮着烛光,阙修榆还在等她。
文鸢心里泛起一丝甜,“怎么还不睡?”修榆刚要作答,就被来人唇舌堵了嘴。“真甜。”
文鸢见他手上藏着神秘物什,“藏着什么?怎么还不想叫我看见?”文鸢挑开他的手,揭开手绢,原是绣绷。她取了绣绷端详了一阵儿,把它收回竹笼里。
“三郎,你不必为我做这些。”文鸢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你这双手不是为我洗手作羹汤而生的,不要勉强自己。”
修榆靠在她怀里,“可别人家的夫郎都会刺绣,都会给自己的妻主缝衣绣花,我也想那样。”
文鸢摸了摸他的指尖,指头蛋上都扎了几个针孔,“谁说都是这样的,那宫里的皇子们肯定不会,你要比怎么也得跟他们比。”修榆抽回手,“你强词夺理。”
“莫说话了,快些安歇。”文鸢拽着他往榻上走,“与其绣那些没用的物什,不如好好陪陪我。”
“怎么就没用了,旁人都穿戴着自家夫郎缝的衣袍,你却……你就不想我也给你做一身吗?”
“不想。”文鸢揽着他入睡,“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做,那就做吧。我只是不想你委屈自己。”
阙修榆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推搡着文鸢起身,“赶紧洗漱去。”
文鸢困顿疲乏老大不乐意,嘟囔起来:“成亲还没几天呢就开始嫌弃我了。”嘴上虽是抱怨着动作却不马虎,三两下就去了内室梳洗去了。
修榆望着她的背影抿唇甜蜜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