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地上,身后靠着龙椅,指尖在龙椅之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上游离,眼底一片死寂。
孙德海瞧着心疼,低声劝道:“陛下,天晚了,回去吧。”
皇帝并不应声,孙德海也没法子,只能站在这里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太阳彻底不见,月光的清寒照进冰冷的大殿,不带一丝温度。
皇帝低声唤道:“孙德海……”
“奴才在!”孙德海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珠子,凑上前来等着吩咐。
“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孙德海说不出话。
姜宣和林灼,曾经也是很亲近的。
再姜宣成名之前,他们一个是不得圣宠的皇子,一个是被父亲不喜的二儿子。
姜宣家里,论看重他比不上老大姜宴,比疼爱又比不上小妹姜泛,他就是那个不被疼爱的孩子,林灼也是。
他们会在一起谈过去,谈未来,姜宣为他谋划皇位,林灼为他暗里铺路,他们本是互相成就的君臣。
直到林灼动了心。
姜宣太耀眼了,少年将军,一人一枪退敌,满宣京里不知有多少人将一颗爱慕之心给了他,那时的林灼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角落里看着发光发亮的他。
林灼也曾旁敲侧击的诉说过心意,却被姜宣几句话就翻了篇。
林灼也曾想放弃,可就在他弑父杀兄上位的那天,也是姜宣带兵将勤王的军队打退,用刀给了他那位好皇兄一个了断。
他们是共犯。
皇帝的思绪从回忆里收回,扭头看着自己众叛亲离才抢过来的龙椅,片刻后,他轻声开口:
“去拟旨吧,太子林阙,入朝听政。”
孙德海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陛下?”
“我没疯,”皇帝轻笑,“只是时候到了,大家都有自己的路。”
孙德海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句话背后肯定还有更深的含义,但他却琢磨不明白,最后只能缓步退出去准备诏书。
傍晚,他亲自带着圣旨来了东宫,宣读了皇帝的命令。
看着跪地不起的林灼,孙德海终究还是苦笑:“恭祝太子殿下,得偿所愿了。”
“谢公公吉言,只是为何如此突然?”林阙看着孙德海手中明皇的圣旨,并不是很想伸出手接过,他还是怕皇帝有诈。
孙德海道:“太子殿下这话说的,您是太子,到了年岁自该入朝听政的,从前是陛下忧心您的学业跟不上,如今几位先生都夸赞您,那入朝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这是做什么幺蛾子。
林阙心中吐槽,面上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诏书:“多谢皇兄。”
孙德海一甩拂尘,走了。
林阙起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身边的侍女宝月迎上来:“殿下,这不是好事么?奴婢怎么瞧着您不大高兴?”
“傻丫头,现在高兴还早呢,去准备席面吧,咱们云公子这身子一顿都少不得。”林阙道。
“诺。”宝月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不想又被林阙叫住了。
“罢了,不必了。”林阙抓了把头发,“我过会亲自做,你且自己乐去吧。”
“乐什么?”
二人回头,来人竟是云歇。
“你怎么出来了?”林阙挑眉。
方才俩人还在内院说话,而后外边来人说有宫里的人来传旨,林阙估摸着也不会是什么好好事,索性叫云歇就在内院待着,他自己出去接旨就是了。
云歇走上前来:“想来便来了,我倒是好奇,孙德海是来做什么的?”
林阙将诏书递过去,云歇接过来一瞧,心中也有些惊讶。
林阙入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晚也就是大婚之后,如今这般早他还真没敢想过。
云歇眸光微闪,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回头还是要叫心腹人去查一查,不可掉以轻心。”
林阙点头表示赞同。
宝月在一旁观察着二人的表情,心中琢磨了一圈,最后行礼退下。
外头跑进来一个太监打扮的男人,他冲二人行了一礼,低声道:“今日午时边关传来消息,渡边将军斩杀燕国元帅孙志高,但自己也受伤过重,不治……身亡。”
啪!
心中有一根线突然就断了。
姜宣,死了?
林阙觉得不对劲:“不是派了人在身边保护着的么?”
姜宣死了!
一个死了的姜宣,远没有一个活着的姜宣价值更大。
“皇帝突如其来的诏书,大抵也是因此了……”云歇叹道,转而吩咐:“你继续去外边盯着吧,若是有了新的消息再来禀报。”
“是,奴才告退。”
那太监走后,云歇于林阙对上视线,俩人一起走进了屋子。
姜宣死了,他们原定的计划就要打乱,这些日子就有的忙了。
二人重新落座,林阙端起方才云歇所用的杯子,动作自然的为他倒茶而后推过去:“依子歇瞧着,这渡边将军接下来会如何?”
“人死如灯灭,还能如何。”
“如今的姜家非昨日之姜家,我只忧心,他为国捐躯,最后尸首都留不住。”
云歇抬眸。
林阙继续道:“我那哥哥,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作出什么事情来都不稀奇。”
云歇眸光一闪,唇角微扬:“他若敢,那可真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只盼着皇帝更疯点才好。
林阙瞧着他的笑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喊他:“子歇……”
“嗯?”云歇静待他的下文。
“渡边将军……毕竟是为国捐躯,他的尸身,我希望还是不要做文章。”
云歇笑容淡了几分:“子阙放心,我虽自认一句不择手段,却也不至于丧心病狂。”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晓的。”云歇打断他的话,“你我之间不比把所有事情都说个明白,我虽有心一举按死皇帝,却也是敬重将军的。”
林阙垂眸:“抱歉。”
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呢。
林阙内心的小人疯狂抽自己大嘴巴子,眼角眉梢尽带低落。
云歇也不在意:“无妨,我倒是觉得,子阙会是一位好君主。”
君主心存仁善,又不过分仁善以至懦弱,信守法度,不至于残暴,再加上一双分得清是非的眼睛,听得进意见的耳朵,对臣子来说就是好的了。
过刚易折如武帝,恶心懦弱如怀帝,都算不得什么好主子。
身在帝位,自有天下英才建言献策守卫国土,若是君主样样能行,那养着那么多臣子也就是无用了。
如宣国如今的皇帝林灼,个人能力突出,手中的权利紧紧握着不肯将一星半点分给旁人,所以朝中无人,君臣离心。
林阙算不上多聪明,也算不上多有手腕,只是这样的君主会令臣子放心,敢于真的建言献策,不必担心那一句话说错了就触怒天威丢了脑袋。
林阙不明所以,搞不懂眼前这人分明刚才还有些不开心,怎么转眼又掉头来夸赞他了,叫人摸不透。
云歇瞧了眼天色,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晚上还约了邵秋,不便多留。”
就要走了呀。
林阙心中闷闷的,但还是起身送他出去。
房门一开,宝月和虎生都迎了上来。
“公子!”宝月盯着他的动作不对连忙挤上前来,脸上洋溢着阳光灿烂的笑容,“卧房已经收拾好了,就在您从前的院子,晚膳也备下了,随时可以用膳。”
虎生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跟着傻乐。
林阙瞧着宝月的架势,自己险些笑出声来,琢磨着给这小丫头涨月钱。
上道!
云歇回头,对上林阙的目光,林阙瞬间就一本正经的轻咳了一声,仰头欣赏着露了一半的月亮。
嗯,真圆。
“罢了,”云歇假装没看出这几人的心思,对虎生道:“你去邵家,请邵秋到东宫来。”
反正如今邵家是太子党这件事情已经属于一个明牌的状态了,没有必要再瞒着谁的眼睛,索性就光明正大的。
“好嘞!”
虎生得了吩咐撒腿就跑,好像生怕他会反悔似的。
混小子。
云歇回头又一次抓住了林阙的视线,在他又一次躲开之前启唇发问:“满意了?”
“听,听不懂。”林阙干巴巴回答。
云歇道:“听不懂那便算了吧。”
语罢,他抬脚去了会客厅,没有再回头。
宝月攥着衣角不安的凑过来:“殿下,公子不会生气了吧?”
林阙一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一会之后摇了摇头,坚定道:“他在傲娇。”
“啊?傲,傲娇?”宝月傻眼。
“去去去,你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小丫头懂什么!”
宝月悄悄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哝:“云公子傲不傲娇我不知道,殿下倒是蛮自恋的。”
林阙到底也是个习武之人,将这小丫头的嘟囔听了个一清二楚,当下拳头就握紧了,发出吱嘎的响声。
宝月听见动静之后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拔腿就跑。
林阙到底是有身份在那儿的,不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
哼,
不给她加月钱了!
…
皇帝近日在发疯。
这是如今朝中半数大臣的心声。
从皇帝开始反贪至今,当庭斩首的官员已有二十七人,其中有五人是皇帝亲自拔剑斩了他们的头颅。
哦,有一个人死的时候还是林阙上朝的第一天,那官员官大,站位也靠前,死的时候血都溅在了他脸上。
本来还有不少人不少家族预备着秋后问斩,可皇帝说了,今年的秋已经过去了,他也懒得再等明年,索性都一起料理了,来个“冬日问斩”。
这几日,菜市场的地就没干净过,每日都是鲜血满地,如今夜里连小孩子都不敢啼哭,生怕招惹鬼魅。
皇帝的名声也愈发坏了,虽说贪污之人斩首本是应当,但他一口气杀了这么多,还都是抄家灭族的手段,还是被人诟病太过残暴。
孙德海听着民间的呼声,也只能苦笑。
皇帝这是把姜宣的死,都归结在被贪污的军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