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里，一个俏丽的运动装人影在跑步机上匀速前进。
蓝牙耳机里播放着活力十足的外文歌曲，可她盛满担忧的目光却不时投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存在。
步伐来回切换的身躯，正与一座体积相当的立式沙袋纠缠得不可开交。
额上束扎的发带已经浸出了斑驳的地图，成串的汗珠沿着鬓角汇聚到颌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慢下来的动作褪去了最初的力度。
不再灵活的拳头每挥起一次，都夹杂几声越发粗重的喘息。
一记急速下降的右勾拳划过几乎稳如泰山的柱体后，筋疲力尽的他还是累趴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僵痛的手上传来了轻微拆卸拳套的动静。
“感觉怎么样了？”
意识尚未缓过来的他，只是低沉地哼哼了几下。
湿漉漉的拳套拔离的瞬间，青红交织的指骨更像是遭受暴虐的一方灾区。
旁边展开了一张大小适中的瑜伽垫，拍了拍搭上一条干毛巾的肩头。
“翻过来透透气。”
费劲支撑的胳膊不停地打滑，俩人努力了半天才让他实现仰卧的姿势。
解开潮乎乎的发带，包裹脑袋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发梢和脸上残留的汗渍。
只剩下沙哑回音的喉咙里，勉强响起了略为清晰的话语。
“姐，我想喝水……”
一只冰墩墩造型的水壶搁在了他手边。
颤抖的手抓过瓶身，拼了老命才成功拧动盖子。
本想灌下一大口痛快畅饮，结果腕上一哆嗦，直接给自己劈脸浇了个透心凉。
洒进鼻腔的水呛咳得他差点窒息，然而身边的她只是自顾自地慢啜保温杯里的淡茶。
没赖到她的照顾，无奈的他被迫自食其力。
“发泄完了，想好要怎么做了没？”
赌气用毛巾把自己抹成花猫脸的他，默默遮住了眼里隐约的委屈。
“没想好，不知道……”
“那就起来，回去洗洗睡了。”
转身欲走的她，裤腿上弱弱的挽留拦住了迈开的脚步。
“姐，拉我一把好吗？”
她侧颜的余光扫到他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神，却选择居高临下地扔出了几个字。
“自己爬起来。”
霎时激起怒火的他，流失的蛮劲光速回收入体，拖着瘫软的手脚硬是摇摇晃晃地支棱住了傲娇的个头。
仰面盯着他不服中溢出的疲惫神情，她冷冰冰的眸子里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
撩过毛巾边缘胡乱蹭了一把差点夺眶而出的泪花，他蔫蔫地提溜着水壶，垂头丧气地尾随她离开了健身房。
沙袋附近地板上散落的汗星，垫上深浅不一的人形轮廓，无言地记录着今晚屋里弥漫不息的别样硝烟。
好不容易撑到洗完澡的他，脱力的双臂连吹干头发的工作都差点胜任不了。
草草刷好牙直接闷声钻进被窝，没过一会就睡得不省人事。
过了很久，悄悄掀开一条缝的被沿露出了他通红的手指，微凉的喷雾在磨损过度的皮肤上覆了一层迟来的护甲。
静静卧在另一边的她，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惴惴不安。
白天发生的那一桩意料之外的破事，依然历历在目。
年后的启航投资峰会派对上，西装革履的孔令麒接过程蔓端过来的高脚杯，细品了一丝回味口感。
“怎么样，这次的唐培里侬味道还行吧？”
“就是这个感觉，百分百纯酿！”
“少喝点，别回头又惹麻烦给我添乱砸场。”
“不会的，程总，我保证遵守规矩！”
她转身回到人群中接着应酬去了，他独自靠在小酒桌前，边悠悠享受着醇香的美酒，边对光欣赏杯壁上她留下的一枚浅似月牙的指纹。
一点点饮尽甘甜的汁液，挂着朦胧气泡的玻璃后，一个本不该碰面的陌生人映入眼帘。
“孔总您好，鄙人刘亦明，青荷高科产品研发部总经理。”
这就是传说中当初那个要顶替自己位置的王牌人物吗？
握着空酒杯缓缓放下的他，反复打量起跟前的来客。
此人年约四十，长相不说特别帅气，但已自带一种潇洒干练的气质。
相比自己而言，仅凭外表，说他是正牌的CEO一点都不为过。
“你好。你也来参加峰会了吗？”
“对，给我们公司再物色一些可能有融资意向的金主嘛。”
“找到了吗？”
“正在谈呢。多比现在发展怎么样了？”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这不是随便聊聊吗。毕竟原来我也多少有所了解，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帮忙……”
孔令麒狐疑地看着这个差一步就要淘汰自己的竞争对手，不禁微皱眉头。
“是天耀又给了你什么承诺吗？”
“没有啊，您多虑了。天耀现在不还是多比的第三轮领投吗？”
“是他们不假，但是董事会之前想把你挖过来做CEO，除了认为你的条件更好，还是惦记着把多比按照自己的意愿拆分重组再打包上市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们看中的盈利模式如何，不是应该和您沟通的吗？”
“天耀入股以后的要求之一就是跟我唱反调，你那时都快坐到我的位置了，可能不清楚这些内幕吗？还是因为你至今没成功挪窝，仍然得保持与原公司的忠诚度故意装糊涂？”
“孔总，说句不好听的，我并不是没地可去。论当前业务发展和收益状况，青荷都远超多比不止一星半点。您和天耀之间的矛盾，不应该都怪到我头上吧？”
“如果我没有记错，天耀之所以看好你，是因为你在青荷研发的部分产品后期运营模式，就是现在这样的。”
“照你的实力，这么多年来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企业完全不是问题。可你为什么一直留在一个上升空间达到顶峰的职位不走呢？”
“这是我的选择，就不劳您费心了。”
把玩着手里清空半天的杯子，歪着脑袋的孔令麒又瞟了一眼添酒自饮越过他眺望身后的刘亦明，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刘总，都是男人可以理解，但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好歹收敛一点吧？”
“此话怎讲？”
“从一开始和我聊天到现在，你盯了程蔓几次了？”
刘亦明眼里掠过一缕转瞬即逝的心虚。
“孔总就算是再为多比烦恼，也不要拿人清白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他举起手中的空杯，锁定在对方藏不住的闪躲目光前。
“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退役赛车手，利用各种镜面搭配周边视觉捕捉一切动态是职业病所在。你以为这个杯子是白留在我手上的吗？”
看似浑浊泛瑕的琥珀，其实是一块倒映出远处不时现身的模糊残影的另类魔镜。
没料到孔令麒来这一手的刘亦明，耳边再次响起了幽幽的腔调。
“我知道，论资质实力，刘总是MIT的电子工程博士，哥大的工商管理硕士，又有大型企业管理经验。你在青荷不过是他们并购了之前的公司，表面上是部门负责人，其实你心里一直想重新掌握拥有独立大权的江山吧？”
“天耀是你创业就在的天使轮，陪你走到今天着实不易。只不过你的事业在中途停顿了一下，鉴于目前青荷的发展形势，也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刚好多比为你提供了一个接洽的平台，资本技术客源一应俱全。”
“虽然这些在杜一鸣他们眼里没有那么突出，但你在我仅离开公司两天不到的时间答应得如此爽快，如果不是看中多比的价值和你自身的单飞意愿，哪条巨龙会屈尊空降这么一个由loser创办的浅池呢？”
“据我所知，刘总至今未有家室。就杜一鸣几个对你的印象，性格好，长得精神，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倘若现在多比做主的是你，没准程蔓也可以收入囊中了吧？”
“孔总说话要有证据，这涉及到的可是彼此的名声问题……”
“多谢提醒。程蔓警告过我，对强有力的对手，不可把头埋在沙子里不闻不问。你觉得我混到今天才让多比到这一步，还打算平白无故去编排这么多你的黑料吗？”
“她在圈里的风投项目都是看好的独角兽备选，青荷也有过想获得她关注的念头吧？但是因为你的加入，她后来撤退了。”
“为什么？”
“她一开始有想投你本来的公司，看中的就是你那时的运营理念。可惜你急于投靠青荷，早早斩断了自己的后路。否则有她的扶持，你到今天都有自己的分公司了。”
听得目瞪口呆的刘亦明，压根没发现程蔓已经悄悄站在了斜后方，重新倒了一杯酒盯着这边。
“多比在天耀的操作下，选择了你作为预备CEO，而且还有她写好的报告参考调整，其中一项就是把我换掉。只要你一上任，一切流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到底。你既能白捡一个让资方无可挑剔的现成企业，又能给她在评估报告上印证权威。”
“况且她也明确表示过，多比的利润模型是成立的，产品功能可圈可点，服务有瑕疵但可以改，问题只出在我身上。你的加入就是她所见所闻的最好证明，也正中我爸下怀，一起成为他挤走我的帮凶。”
“可是这也不能解释我想和她有其他关系发展吧？”
孔令麒不屑一笑，摇晃着杯底的残液，在那枚指纹边缘缓缓描绘了一圈透出荧光的结界。
“明程软件，是你开发的吧？”
“是……那又怎样？”
“这个软件，在程蔓朋友圈发布那张三颗心文案的合影以后开始策划搭建，整个春节期间几乎没有停止编程内测，目前已经进入局域测试阶段。其定位是帮助中小学生加强课内外作业辅导，特别适用于上海的地方特色学业，还可线上线下预约联系课后兴趣班的多个项目对吧？”
“你很好奇，我这样一个先天的学渣、创业的失败者，怎么就能征服程蔓这么全面优秀的女强人。通过你私下的侦查，发现是她女儿促成了我俩达成共识。但是孩子的学习成绩依然不是很好，你便专门去收集历年来教过她所有老师的数据，制定最适合这个小姑娘使用的学习资源。”
“如果我没说错，你还偷偷在路上跟踪过她上下学和去辅导班吧？”
程蔓听得细思极恐，手里的酒突然不是滋味了。
“软件slogan写的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拥抱未来光明的前程’。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夹带了你自己对这段感情的美好向往。如果没有我，像你这样技术扎实的人才，没准还真能俘获她的心呢。”
“有一说一，你做的这些我自叹不如，可惜时机不对。我原本琢磨找一个更好的场合与你谈谈，但就今晚看来，挑明这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刘亦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踌躇了老半天，终于勉强笑着承认了。
“不愧是风投界女强人敢托付终身的夫君，孔总，我和天耀确实小看你了。”
“程蔓雷厉风行的处事能力和敏锐到位的投资目光，是每一个闯荡商圈的男人都渴望的完美伴侣。或许她女儿还没有成长到能赶上她的脚步，我为了她们苦心研制明程，也是想替她分担一些生活中的压力。”
“至于你说的前期用户调研，我不否认。还请你和她带个话，假如她们将来需要这个软件，我随时可以免费提供使用权……”
“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旁听多时的她还是来到前线，立在了两个气氛微妙的战将中间。
率先碰了一下刘亦明手中近乎枯竭的杯身，她依旧对这个交集不多的追求者报以基本的礼貌。
“刘总，要从社会需求和设计眼光来看，你绝对是个非常厉害的企业家。但是我已不再是单身，目前感情也稳定。如果是正常工作上的合作，我们可以尝试谈谈。”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希望这个软件，不是仅为谁的孩子而设计。若是能让上海乃至全国还挣扎在学习困难一线的学生都受益，岂不更好吗？”
回了一个还算友善的微笑，她饮尽杯中酒，悄悄向孔令麒使了个眼色，故作淡定地离开了。
孔令麒闷声不响地跟上她的背影，杵在原地的刘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