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明归背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翩翩少年郎贺兰燝。
少年似乎永远不知何谓低调,不管是表情还是衣着,永远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此刻他穿着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月明归,大抵觉得后者被吓的模样很滑稽。
他离开仙鎏派后本打算去一趟桃云观的,但在听说巨刀门一案后,果断调转方向来了此处,不承想又碰上了月明归。
月明归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你怎么不出声,想吓死我啊!”
“月神棍这是亏心事做多了,怕鬼敲门么?”贺兰燝嘲讽道。
“什么月神棍,你这小屁孩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懂不懂什么叫礼数?”月明归没好气地说,“还有,我才没有做亏心事,我月明归这一生坦坦荡荡,才不怕鬼敲门。好歹我也帮你查清了人头一案,对我客气点。”
贺兰燝笑着摇头,转而问:“你来此作甚?”
“你又来此作甚?话说回来,赤柔县一案理当已经报到王爷那里去了,怎么,没得到王爷认可,又来这巨刀门找补?这案子可不简单呐,只怕罪清峰很快就会派人前来了,你不是刚去了罪清峰么,没得到消息?”
“你还好意思说?”贺兰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功劳都被某个神棍抢了去,到我父王那里,我还能得什么好处?”
“哎呀呀,那这赤柔衙署可真是不懂事啊,不过我觉得也怪不得人家,毕竟是你自己报了假名,人家兴许根本不知道这贺羡云是谁。你若是当场表明自己的身份,那人家还不得在王爷面前把你吹上天?”
“……”贺兰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出来闯荡靠的是自己,绝不靠我父王。”
“是是是,贺兰公子高风亮节,不过眼下你打算怎么做,跟罪清峰的人抢生意?他们可不会任由你一个外人插手。”
“查清案件为死者申冤怎能叫生意?你这神棍,本有几分聪明,奈何满脑子都是金钱俗物,为人太过势利,心无大义,不怀苍生,终究只是尘世俗人。”
月明归愤愤道:“贺兰公子,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你没钱吃饭试试看,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你就是没吃过苦,等哪天你也没钱了,你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
贺兰燝轻蔑地看了一眼月明归,像是在说:你看我会是缺钱的人吗?穷鬼!
月明归更挫败了,干脆换了话题:“贺兰公子,你打算怎么进去?你要是穿着这一身鲜艳进去,怕是会把人家仅剩的两个弟子气吐血。”
别人办丧事,你穿得跟过年似的,不是跟人唱反调么?再怎么也得避讳一下,换身素点的衣服。
贺兰燝毫不示弱,“你要是穿着这一身破烂进去,还没进门就会被轰出来。”
月明归尴尬一笑,说:“囊中羞涩,莫怪莫怪。贺兰公子,我看不如这样,你我联手如何?你用霁月谷少谷主这层身份进去,我权当是你师兄,与你一道进去。至于这衣服么,我相信贺兰公子财大气粗,自有法子。”
“我可没你这种神棍师兄,你当我仆从还差不多。”
月明归嗔怪道:“贺兰公子,尊老爱幼,尊老爱幼。其实你想想,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若以霁月谷少谷主的身份查清此案,必会在这仙门名声大噪,你父王也会慢慢对你的想法改观,以后必然会支持你的。你想想,日后你在这仙门行走,别人都敬你这个人,而非你的身份,那多风光!你所崇尚之大义终将实现,千百年后,仍将受人敬重。”
贺兰燝眨巴了几下眼睛,像是在仔细思考月明归的话的可信度,片刻后问道:“你也觉得我这么做,我父王会慢慢支持我?”
“那是当然,还用说么?日后贺兰二字于你而言,就不只是一个姓氏,更是仙门当中响当当的标志,任谁听了都得尊称一句贺兰仙君。”月明归笃定道,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贺兰燝双眼放光,嘴角上扬,拉着月明归的衣袖就说:“月明归,走!”
“去何处?”
“换衣服!”
*
小半个时辰后,巨刀门门外多了两个白衣男子,那衣服素得只剩一片雪白,连一点别的颜色都没有,偏偏穿在他二人身上,气质绝尘。
贺兰燝的乾坤袋中绝无这般素的衣裳,这是他拉着月明归去最近的固宁城中新买的,虽不是量身定做,但十分合体,两个人无论是样貌还是身量,都极容易将这种衣裳撑起来。
至少对于月明归来说,比之从前他身上那套宽大的灰衣,这素白的衣裳好得不止一星半点。衣服虽素,但穿在贺兰燝身上,却仍旧掩盖不下少年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意气风发。
“贺兰公子,方才那掌柜定是见你我着急,坑我们了。”
“坑便坑罢。”
“你倒是大度,我使劲给你使眼色,你都不理我。下次你把钱给我,我来买。”
贺兰燝斜看他一眼,说:“月明归,有一事我很好奇,我来查案是为名声,为证明自己,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像你这种人,总归不会像我一般目的。别人对此事皆是避之不及,你却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来,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月明归咧嘴一笑,轻挑剑眉,说:“我说为了满足好奇心,你信不信?”
贺兰燝不置可否。
月明归又道:“实不相瞒,我这人自小便好奇心重,途径此处惊闻这么大的事,不弄清楚真相,我睡觉都不踏实。思来反正无事,便来一探究竟,寻个刺激,你不觉得极有意思?”
“那你还真是拿命在满足你的好奇心。”
月明归只是笑了笑,不再言语,抬脚往巨刀门大门走去。
许是门中人丁凋零,二人敲了许久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应,但见门虚掩,二人便只好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便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在这炎炎夏日极具反差,像是召示着此处发生过的惨事。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不见当晚惨状,只瞧得见满地落叶无人清扫,从中窥出这泱泱大派的没落。
入目之处不见人影,正厅空有灵位,不见棺椁,香烛纸钱烟火不断。
月明归与贺兰燝正四下张望,忽见一膀大腰圆的胖子从转角处走出,披麻戴孝,神情木讷,见了二人便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何人?”
贺兰燝双手抱拳,道:“我是霁月谷贺兰燝,他是我……”
“是他师兄月明归!”月明归似深怕贺兰燝当真说他是仆从,便赶忙抢着说道,“我二人途径此处,惊闻贵派噩耗,一则前来吊唁,二则若有我等能帮忙之处,必当在所不辞。”
那人听了月明归二人的自报家门,面上稍微有了些反应,朝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说:“在下何添光,是我门中……哎,罢了,门派不再,多说无益。二位,你们的热心在下感激不尽,这些时日无人敢来我门中,皆怕惹上祸端,就连那罪清峰也迟迟不肯派人……罢了,不说也罢,一切都是命数。”
他的三缄其口让人感慨,作为幸存者,他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此后余生,恐怕都得背负这般沉重的往事度过。
“还请节哀。”贺兰燝言道,难得温和。
“二位请随我来。”何添光说,正要领着二人前去灵堂,便见另一人从拐角处走出来,同何添光一样身着孝服,只是精瘦得与何添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见到月明归二人,颇显警惕,问:“这二位是?”
光从眼神来看,此人明显比何添光精明些许,不似那般木讷,只是脸色要苍白得多,看起来比月明归还要病弱,他左手掌还缠着纱布,不知面色的苍白是否与此有关。
何添光道:“这位是霁月谷贺兰燝,这位是他师兄月明归。”
他介绍完,又对月明归二人说:“这是我师弟宋傲,因门中之事忧伤,险些走火入魔,他那时为了让自己清醒,不做出违背道义之事,硬生生剁掉了自己一根手指,这才……哎,师弟以前资质颇高,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师兄,无妨。”宋傲说道。
双方寒暄了几句,这才朝灵堂走去。
说是灵堂,仅有灵位,不见棺椁,这也难怪,事情没有查清,万仙驿断然不敢贸然让死者入土,幸存之人不想见同门死后灵魂飘荡无归处,便急于立下这么一处地方,以作祭奠。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却破坏了现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入目之处,几十个灵位罗列,居中为首的便是掌门郎伏,不承想他创派百年,竟以这种方式凄惨死去,可悲可叹。
郎姓者还有二人,长子郎权隆,次子郎权望,如今皆在这灵位之中可见,郎家可谓断了后。
虔诚祭拜之后,月明归方对幸存二人言道:“逝者已逝,还请节哀。”
何添光悲从中来,跪下便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他老人家一生向道,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怎会落了这么个下场?师父啊,各位师兄弟,你们死得冤啊!教我与宋师弟如何是好,还不如随你们一同去了。”
宋傲也红了眼眶,只是不比何添光,只默默跪在一旁,努力克制压抑自己的情绪。如此景象,谁人见了不潸然泪下。
仅凭两人想要振兴门派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们是绝顶天才,但这二人俨然不是,也就是说巨刀门很快便会湮没于仙门历史长河,也不知这凶手到底与之有何种深仇大恨,才会如此凶残,暴戾恣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