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朝气蓬勃,像那向阳而生的太阳花,教他身边的人也多几分乐观积极。翩翩少年郎穿的是红绸锦衣,张扬鲜活,踩的是祥纹流云靴,腰间白玉价值连城,就连那剑上靛蓝剑穗也出自名家之手,不可多得。
玄予自惭形秽地低头看自己一身行头,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暗道人各有命,有人含着金汤匙,便也有人咬着烂木勺。
少年落地后,目光环视一周,最终在那马车上落定,眼睛微眯,似察觉出什么,抬脚便要朝前走过去。
周廉见状,忙迎过来拦在他面前,抱拳说道:“这位仙士,此处并无妖物。”
少年轻嗤,“我在天上便听见下面沸沸扬扬地说有妖物作祟,难不成我耳朵出了问题?”
少年颇有些盛气凌人,并不虚与委蛇,亦不妥协。
周廉无意与他争执,与这般修道之人他也争执不过,便好言相劝:“那不过是围观者胡乱猜测,方才万仙驿已经检查过,这只是寻常凶案,并无妖物,衙署自会查清,还死者公道。”
少年仍旧不肯罢休,从腰间掏出一块铜牌,在周廉眼前快速晃了一下便收将起来,说:“我乃仙鎏派罪清峰弟子贺羡云,出来历练遇上此事,便不可袖手旁观。我看不如这样,你们且按照流程去查,我从旁协助,若真有妖物,我罪清峰便教妖物无所遁形。”
旁的倒也罢,偏是仙鎏派罪清峰,这个名头一出,周廉便再无拒绝的理由与资格。
须知,万仙盟以仙鎏派为首,遇妖可至仙鎏派,诡事则寻罪清峰,罪清峰要管的事,旁人怎敢说一个不字,便是那万仙驿来了,也只能乖乖配合。
“既是如此,那便有劳贺仙士。”周廉终是让开一条道,不再阻拦。
“好说。”贺羡云言罢,大步流星地往车舆走去。
玄予将贺羡云的一言一行皆看在眼里,先前还有疑惑,等他自报家门之后,便已耳清目明,了然于心。玄予用手摸着鼻尖,以此遮掩嘴角笑意。
贺羡云在车舆中查验了一番,并未得到什么有效信息,但聪慧如他,又怎会不知凶手喜欢回到作案现场观摩的道理,于是他来到围观者前方,双眼一闭,再睁开时瞳色金光流闪,一招金瞳辨妖使得炉火纯青,凡有妖物,无所遁形。
但偏偏他目光流转一周,一只妖怪也没瞧见,莫非妖物道行太高,连他这元婴修士都看不出?
反倒是那些个人与他对视时,讪笑、疑惑,抑或惊叹于他的贵气与天人之姿,更有甚者,用他打量别人的目光打量着他,丝毫不避讳,哪怕两者目光相撞,也不躲闪。
那人虽生得俊美无双,却着一身并不合体的灰布长衫,腰间挂着一只歪脖子丑葫芦,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只是他的病态委实让人难与凶残联系起来,所以贺羡云在多看了他两眼之后,便将目光挪开了。
到底是一无所获,贺羡云也不认生,跟着周廉便去了赤柔县衙署。
周廉已派人去调查线索,他自己便在衙署内查看仵作的验尸单,无利器,未中毒,生前被人拔了头,手法确实残忍,并且罕见。
一个寻常人,怎么可能生生将一颗人头拔下来,且是陈三仟这般身高八尺的壮汉,简直匪夷所思。也正是因为如此,贺羡云对没有妖物的说法持怀疑态度,须知妖物狡猾,善于伪装,没找到与妖有关的线索不代表妖不存在。
贺羡云说出自己的见解:“这凶手想必是恨他至极,才会以如此残忍之手段杀害他。我听闻此人生前多行恶事,仇家遍地,凶手怕是为寻仇,但若是旧怨,也不会等到此时才杀人,即便杀人,也会从长计议,而非用这般不容易实现的手段。故而,我认为新仇的可能性较大,凶手激情杀人,手边无凶器,才会凭着某种力量生拔人头,也就是说,凶手未必是普通人。”
周廉认同地颔首,“贺仙士言之有理,那便应该从他新结仇怨着手,从新到旧去调查,若是真有妖物参与其中,便还需劳烦罪清峰出手。”
“好说好说。”
恰逢此时,出去调查的人回来几个,带来些许消息。
据可靠消息,这陈三仟最新的仇怨在昨日,他当街掀了一个算命先生的摊子,指着人家鼻子骂得极为难听。寻常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憋屈,算命之人向来神神秘秘,更是容不得被人如此亵渎。
而那,也是陈三仟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走,寻那算命人。”
*
从城门口看完热闹回来,玄予便一直坐在摊前,只是那对夫妻并未给他留下半个铜子儿,这一灵卦算是白算。他的卦向来如此,灵了不行,不灵也不行。
他倒也不恼,气定神闲地坐着,偶尔出声招揽客人,多数时候盯着本就不多的行人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耳根微动,似有嘈杂混乱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过不多时,果真见一群人站在他的摊前,为首的才见过面——周廉与贺羡云。
“诸位,可要算上一卦?不灵不要钱。”玄予面带笑意,并未在意这群人神情中的不善。
周廉沉声说:“我乃县衙署捕头周廉,此番前来是为查案,你跟我们走一趟罢!”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左一右两名衙役意图捉拿玄予。玄予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问道:“这是何意?公门之人便可随意拿人,还有没有王法?即便要拿,你们也得告知我到底所犯何事。”
一名衙役吼道:“你这假道士,杀了人还敢如此嚣张,待将你带回衙署审问,我不信你不招!”
“你们这是想屈打成招?”玄予问,语气中倒看不出多少惊慌。
周廉朝那两名衙役挥手示意,本还想再说的衙役这才退回一旁,听那周廉问玄予:“你姓甚名谁?”
“道号玄予。”他应道。
“我看你可不像道士。”周廉道。
玄予讪笑,答道:“俗家弟子,不必介怀,在下月明归,江湖人称神机妙算玄予真人。”
周廉并不理会玄予真人,哦不,月明归口中自夸之言,兀自问道:“我且问你,昨日你与陈三仟是否当街起过争执?”
月明归闻言,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先是指了指留有脚印的幢幡,而后又指了指破裂的签筒,愤慨地说:“周捕头,你可得为我做主,这陈三仟不分青红皂白便掀我摊子,我委屈至极啊!”
周廉问:“他为何掀你摊子?”
月明归如实答道:“因为他来找我算命,我观他印堂发黑,是为凶兆,便提醒他近日小心一些,恐有血光之灾。他听闻此言,非但不感激我,还说我胡说八道,便掀了我的摊子。我瞧着他就是不想给钱,用这种法子赖账!”
月明归说得气愤,一直抱手在旁观望的贺羡云冷哼了一声,言道:“你早知他有血光之灾。”
“我靠算命吃饭。”
“可这血光之灾未必是算出来的。”贺羡云目光如炬,少年郎偏偏装得老气横秋,看似不好相与。
贺羡云的话中之意太过明显,旁侧等候的衙役都有些急不可耐,但月明归却仍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出声反驳:“这位公子,说话得讲证据,他的死跟我可没关系,你瞧我这羸弱模样,又岂是他的对手?”
虽然贺羡云早就探过月明归,知他毫无修为,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的能力。毕竟杀人,不一定只靠修为。
“你既说没杀他,你又可有证据?”贺羡云问,少年郎年轻生动的脸上显露几许咄咄逼人。
月明归一时语塞,片刻答道:“质疑者举证,我无需自证清白,你们若有证据便抓我,若无证据,还请勿打扰我做生意。”
贺羡云冷笑道:“我看你便是心虚。”
周廉也附和道:“对待这般死不认账的嫌犯,待我将他带回衙署好生审问,便不信他不招供!”
言语之中多了几分官威,他手下衙役也蠢蠢欲动。
月明归只道有口难言,很是无奈,话说回来,他今日怎就没想着给自己算上一挂呢!
月明归心知辩解无用,便转而说:“贺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羡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但却并未拒绝,跟着他往摊子后的墙角走去。
“何事?”贺羡云有些不耐地问,将手抱在胸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之态。像他这般出身,最看不起的便是眼前这种极有可能背负命案的市井小人,换做从前,他连让他近身的机会都不会给。
“首先声明,我并非凶手,你们将注意力落在我身上纯属浪费时间。其次,我想跟世子做个交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明归眼底分明多了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精明。
“世子”二字引起了贺羡云的在意,他目光犹如一道利箭般射向月明归,压低了声音质问:“此话何意?”
“世子莫慌,在下只是觉得,比起一个伪造的罪清峰弟子身份,岐渊王独子的身份会更让他们忌惮,毕竟赤柔县可是岐渊城治下,何人敢对世子不敬?”
他话音刚落,贺羡云手中那柄剑便抵在了他胸前,虽未出鞘,但也足够震慑。
“何人派你来的?”
“世子”、“伪造”、“岐渊王”这些词在贺羡云听来,都是威胁。他明白,眼前此人看似行将就木,不具威胁,实则难以捉摸,隐藏颇深,越是如此,越发不可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