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后,方荣华主动提出来要送黎念。
她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里,是辆黑色的奥迪A6L,对于这个级别的飞行员来说实在有些低调。
黎念帮忙把两个飞行箱都装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
香薰的桂花味扑面而来,厚重而令人安心。车内无多杂物,只有座椅上放着一把折叠式晴雨伞。
方荣华随手把伞扔到后座上,探着头看她:“愣着干啥?快上来呀。”
黎念第一次以乘客的身份坐在师父的汽车副驾。她把安全带系好后,双手搭在双膝上,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
面前空荡荡一片,只看得见车灯投影在对面墙壁上迸发出来的光影。
方荣华按下启动键,挂上倒档松开手刹。
黎念紧抓着西裤布料,闭眼脱口而出:“启动前检查单,停留刹车解除。”
方荣华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往她额头一弹:“姑娘,病得不轻呐。这是汽车。”
黎念吃痛地揉了揉额头:“师父您坐旁边儿我容易紧张。”
“……”
汽车驶出停车场,穿过崭新的柏油马路,上了高架桥。
“对了,你家住哪儿来着?我只记得好像在亦庄。”方荣华问道,朝着北京城区转动方向盘。
黎念靠在椅背低声道,嘴角还挂着寡淡的笑:“我就不去那边了,您顺路把我捎到南站可以吗?”
在那里会控制不住去胡思乱想关于谢持的一切。
所以她临时买了一张深夜到秦皇岛的高铁票,逃到自己的舒适圈里。
“想回老家啦?”
“嗯……”黎念撒了个谎。
“挺好的,家人肯定担心着呢,”方荣华颔首道,“我要有这么漂亮个闺女,心疼都来不及。”
黎念讪讪一笑,苦楚像海潮一般涌上来,蜇得支离破碎的心脏硬生生地疼。
“你老公呢?他在国外听说这件事没?”方荣华继续问道。
公司知道黎念婚姻状况的人不多。要不是亲眼看过她的档案,这些老领导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竟然已经结婚,对象还是空客总部最年轻的亚裔高管。
黎念拿起手机,屏幕自动亮起。通知中心空空如也,谢持还没有给她回电话。
“他……应该在忙吧。”话说到一半便泄了气。
方荣华不再多问,她已经察觉到了黎念状态不对劲。
汽车行至南三环西路辅路的时候有些堵,正值下班的晚高峰。黎念环顾四周,发现这片都是住宅区,幢幢高楼灯火通明。
而属于她的那一扇窗却从未亮起。
-
黎念穿着飞行员制服现身于铁路系统属实有些惹眼。
路人不免议论纷纷。
“咦?她好像海航出事那个女飞行员……”
“厉害了。”
“真人也这么好看啊。”
现在自媒体太发达也不全是好事,行走在外难免掉层皮。
黎念刷身份证进站以后,连忙挡着脸去卫生间换了一身行头。好在按照原本的飞行计划她需要在外场过夜,所以行李准备得比较齐全,甚至连卷发棒也带上了。
等到她一身日常装扮重新出现在二楼候车大厅,已是无人在意。
南站一如往常熙熙攘攘,无数整装待发的列车将要把疲惫的上班族送回京外的家。对于人们而言,这不过是八月底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的末尾,新闻上发生的一切总是离自己那么遥远。
那场事故发生得太突然,黎念根本没来得及吃机组餐。而她又一直神经紧绷,忘记了饥饿的感觉,直到被人推搡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在强烈抗议。
她就近到Tims咖啡买了一份贝果用以充饥,然后趁着旁人去排队登车赶紧占据珍贵的座位。
黎念解锁手机,例行公事般查看新消息通知。
晋书艺:【姐!!!你上热搜了!!!】
黎念经常打错别人的名字,理由是懒得往后翻,能看懂就行。
晋姝意是两年前入职的空乘。两人结缘是因为曾经住在基地的同一栋宿舍楼里,经常打照面。
一开始晋姝意以为黎念是资历更深的空乘,见了面就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叫“姐”。后来黎念穿着三道杠出现在凌晨的班车上,着实把她瞌睡都给吓醒了。
还好两人年龄差距不是很大,共同话题也多,一来二去便熟稔了。
晋姝意发来的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看完全不懂。
什么叫“她”上热搜?
黎念一脸疑惑地打开微博,仔细比对每一个热搜,最终在底端发现了勉强和自己沾边的内容。她点进那个叫做#海云美女飞行员#的词条里。
第一条内容是她在机场接受媒体采访的视频。就这么几秒钟也能被人盘包浆。
联想到方才在进站口的境遇,黎念连忙从包里摸出墨镜戴上。
她继续往下翻,看到之后的内容直接吓得把手机一扔。不知道是谁把她在其他社交平台上开的马甲号扒出来,贴上她在世界各地游泳、潜水的照片。
黎念天生水性极佳,从小就喜欢水上运动。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宽裕,但她的父亲很支持她发展这个爱好,给她报名游泳培训班,还鼓励她去参加各种比赛。
黄丽娟一开始很嫌弃黎志明乱花钱,自从黎念捧回全市青少年游泳比赛的200米自由泳一等奖之后,她也不再发表反对意见了。
后来黎念专门注册了一个账号,主要发自由潜相关内容,偶尔也会剪辑一些旅游vlog,几年间攒下了十几万粉丝,算得上小有名气的网红。她没有签约MCN机构,更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职业,别人权当她是个有钱有闲的白富美。
现在倒好,一切全完了。
黎念虔诚地念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她不怕被白金卡旅客投诉,但她怕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账号被公司回收,连这点小副业都没法干了。
不瞒黄丽娟说,她有些时候真的很想辞职……
广播提示前往北戴河的列车开始检票。
她给晋姝意发了一个猴子无语的表情包,满腔悲愤地提起行李走向检票口。
-
现在正值秦皇岛的旅游旺季,黎念到了酒店才得知其他房型已被提前订完,只剩下最贵的海景庭院房还可以入住。
黎念眼睛滴溜溜一转,默默在心里算了笔账。如果真的要住,那她这半个月的大四段都白飞了。现在又是月末,手头结余的资金难免有些紧张……
她双手合十,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对着前台服务生娇声恳求道:“帅哥~您家之前开业的时候还邀请过我来做测评推广,能不能给点优惠呀?”
手指绞在一起,显得紧张不安。
对方并不吃这套,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抱歉小姐,这是上面的定价,我也无权做主。您需要和我们客户经理谈一谈吗?”
“别别别——”黎念慌了神,连忙摆摆手,嘿嘿一笑,“大晚上的,不叨扰咱领导了。”
她忿忿咬着食指,开始思考撤退的可能性。
无非就是丢人了一点,好像也不亏。
“您还需要办入住吗?”服务生疑惑问道。
“……”
“我住!”黎念暗咬银牙,在钱包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张黑色信用卡拍在吧台上,“刷……这个卡……”
声音被打上了减弱符号,就如刚刚充满气的气球没有扎紧,转眼间便泄了气。
当初谢持还留下了这张信用卡让她尽管刷,但是黎念一直没好意思用过。
马上都要离婚了,让她轻轻宰一笔不过分吧。
“您这边输入一下密码。”
黎念紧盯着前台背后的装饰墙,再次陷入沉思。密码是多少来着?
墙上的白色线条很意识流,让人联想到盘踞在半空的巨蟒。
她挪开视线,对着pos机紧皱眉头作思索状,道貌岸然:“手里的卡太多了,密码记不太清楚。你先等我试一试啊。”
前台小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恶,被她装到了。
黎念先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结果提示密码错误。她又尝试回想了一下谢持的生日,发现自己竟然还清楚记得,可惜按下这串数字之后机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一拍脑袋。
差点忘了银行有规定,密码不能设置成卡主本人生日。
“呃……”黎念笑容一僵,假装被呛到干咳几声。
于是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比如谢持爸妈的生日、他第一次得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冠军的日子、他升职的日子……脑补的走向越来越离谱,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总不能是他俩去领结婚证那天吧?
黎念按下“210629”,动作一气呵成。
pos机出乎意料开始运作,发出“滋滋”的响声。一张小票很快打印出来。
她在这张价值将近一万的账单上签下谢持的名字,然后捏着房卡晕乎乎地走进房间。玄关的吧台上放着新鲜的水果和奶油青提舒芙蕾,但她在深夜已经没有食欲享用。
-
黎念收拾好行李后来到了海边。
酒店专门为住客圈起来一片干净的私人沙滩。
她曾经漫游伦敦时看到过一幅画,取材自莎士比亚最负盛名的悲剧《哈姆雷特》——奥菲莉亚来到溪边编织花环,最终失足掉进水里溺死。画中的女主角仰面朝天,双臂张开,神情带着淡漠的凄迷。
让她一瞬间有种灵魂被击穿的解离。
后来她也习惯在孤寂的时候选择一头扎进水里,让水慢慢包裹周身,直到意识模糊、呼吸困难。视线被水波和光影扭曲,耳畔只余流水起伏的呜咽和脉搏跳动的闷响。
只有这样才会让她获得十足的安全感。
但黎念没有在退潮时分贸然下水。刚捡一条命回来,不至于这么不珍惜。
她只是脱掉鞋,抱着双膝坐在沙滩上,出神地眺望着黑暗隐秘的前方。身下的白沙如丝绒般细腻柔软。
远处的公共沙滩人影攒动,声音嘈杂,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求婚。风模糊了具体的对话,不久后传来的阵阵哄闹倒是清晰可闻。很快小型烟花绽放在半空之中,欢声笑语响彻夜空。
好羡慕。
她的求婚是在床上,缘由是一时起意、各取所需,而感情基础是逃跑和断连。
黎念一直在海滩坐到求婚的人全部散场,数着潮水拍打双脚的频率。
怀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她等待铃声独自响了一会儿,再不抱希望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谢驰”。
竟然是谢持。
他怎么想起来给她回电话了?
黎念默不作声按下静音键,不愿意听那恼人的窸窣声响。挠得心里酸痒。
很快对方又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