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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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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

我抱着佛经躺在床上,纸张有了霉味,仿佛在江南烟雨中泡了几个月。小台灯晕晕乎乎,照得小卧室像个大水缸,水色昏黄,我躺在缸底,看着墙面上映出的影子。

佛经里密密麻麻都是字,两行印刷的中文之间夹着一行字迹蹒跚的蒙文,写了大半本,把每张纸写出两张的厚度。原本它放在箱子里时还算规整,拿出来翻了几遍就散开如手风琴,合上了也弹簧似的弹开。

我把它放在肚子上,一只手压在上面。

夜阑人静。

大卧室传来叶丹青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些,或许是有些累了。我放下腿,墙上影子也撤下去,墙壁变回空荡的幕布。

又看了一遍佛经,这是今晚看的第五遍。看第一遍好奇,第二遍兴奋,第三遍失落,第四遍灰心,现在已经麻木。

因为我根本看不懂。

如果是标准蒙文,对照字典还能猜出个大概意思,但外婆手写的字就像鬼画符,比医生开的药方还令人费解。研究了一晚上,我只看出她开头写了一句“我叫查苏”。

除了佛经之外,保险箱里还有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个一岁左右的婴儿,肉乎乎的很爱笑。

不是大姨、我妈和小舅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我、霍展旗和邢云中的任何一个。这个小婴儿的脖子上有一条挺长的伤痕,看起来很疼。

照片上没有日期,背面也没有任何字迹,这会是谁?外婆为什么有他(或她)的照片?这件事是不是和这个孩子有关?

躺了一会,我听到叶丹青翻身的声音。被子贴着她,窸窸窣窣地响。

她对我说没关系,对我说总有办法的。我就没有她那样的镇定,好像所有困难最终都能迎刃而解。

我闭上眼睛,困意瞬间来袭。这两天着实很久没合眼了,所有的疲惫和困倦顷刻间灌进身体。

然而这一觉睡得很累,我梦到佛经里的字迹变成一只只小飞蛾,从书页中飞出来,升到天上。它们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厚重无比,低头看着我窃笑,再如雨点一般向我砸下来。

我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台灯已经关了,佛经好好地放在桌上,压在一本书下。厨房传来咖啡的香味。

拉开窗帘,灼灼阳光照耀进来,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我跳下床,草草洗了把脸,叶丹青站在厨房的窗前,两杯咖啡已经倒好,在餐桌上冒着袅袅热汽。

“早上好。”她对我笑。

“不早了。”

“那就,中午好。”

我打了个哈欠,身上酸痛难忍,一个懒腰伸得人四分五裂。

“身上疼?”她问。

我吹吹咖啡,喝了一口,说:“有点。”

她执意要看看我身上是否受了伤,我拗不过,解开睡衣领口。脖子上有几处擦伤,后脑勺不知道磕在哪里,肿起一块,腿上还有片淤青。

最疼的还是后背,掉下树洞时是一路擦着后背下去的。特别是昨夜洗澡时,疼得我龇牙咧嘴比猴子还夸张。

昨天看到佛经过于兴奋,完全把伤痛抛诸脑后,现在它们一一找上门来,我就像被人抡了两锤。

“我能看看你背后上的伤吗?你不介意的话。”叶丹青说。

我坐着小板凳,咯哒咯哒骑马一样蹭到她身边。她轻轻撩起我的衣服,呀了一声,说擦伤面积还挺大,不过不深,不用担心。

吃过饭,她一定要帮我上药,要我脱了上衣趴在床上。我扭扭捏捏。

“我不看你。”她说着转过身去。

我一边解扣子,一边小声说:“看也没关系,都是女的。”

“真的?”

她装作要转过来,我赶忙说:“没脱好呢。”

我脱下衣服乖乖趴好,头别过去,不让她看到我的脸。

叶丹青小心地为我涂药。药膏凉丝丝的,却被她的指腹研磨得热起来,要冒出火星。我身上过了电流,不禁一抖。

“疼了?”她轻声细语地问。

我哼了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疼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她突然用力按了一下,我疼得叫起来,问:“我怎么了!”

“你在树上的时候为什么大叫,你不知道那样会引起熊的注意吗?”她的手指又恢复了温柔。

我委屈:“我不是怕你看也不看就从树上下去吗。”

“我有那么笨?”她为自己抱不平。

“是我小看您了,您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我咕噜咕噜一串话从臂弯里飘出去。

她笑着说:“干嘛来世,今生不好吗?”

“今生还想做人。”我说。

涂完了药,她把药膏盖好扔在桌上,那只手却没离开,顺着我的后背若即若离地摸下去,最后停在我的腰上。那里并没有伤口。

我怀疑她练过铁砂掌,不然为什么手掌只是轻轻贴在我身上,那块皮肤就像放在炭火上烤。

我没出声,头掩在手臂里,却能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叶丹青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你做人也可以报答我呀。”

我不说话,脸对着床,呼出的气比烧水壶的蒸汽还热。

“干嘛一直藏着,你是鸵鸟吗?”她撩开我的一绺头发,我烧红的半个脸颊暴露无遗。

我急忙转过头去,嘴上说着:“报答,报答。明天就请你吃大餐。”

她终于直起身子,拍拍我说:“我是正人君子,才不会趁人之危,和你开个玩笑。”

说完,她挪到椅子上坐着,翻开佛经看,边看边悄声跟着念,声音嘤嘤嗡嗡,像某种驱魔咒语。

我隔了好久才把脑袋换了一边,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她。那双眼睛在凝视着佛经的时候透出一股菲薄,没过多久却又转为惆怅,像在用眼睛发出叹息。

这佛经似乎叫她想起许多事来。

《妙法莲华经》,她会一字不落地背诵,能一字一句解释它的意思。信徒们终其一生所希望的,不就是参透经书奥义,从此悟道解脱吗?那她呢,她是否也悟道了?也解脱了?

意识到我在看她,叶丹青转过头来。眼睛里的怅然一瞬间被眼皮擦净,她笑着问我:“还疼吗?”

我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根皮筋,把半长不短的头发扎了起来。在上海的几个月头发长了不少,显得人有些没精神。

“不疼了。”我说。

背上的药膏很快干了,我坐起来,叶丹青的目光移开了。

我穿上衣服,问:“你能看懂蒙文吗?”

她手里哗哗翻着佛经,说看不懂。

“可以找你的蒙族朋友翻译,我看马场那个小伙子应该懂。”她说的是吉日,吉日确实懂,不过不能让他翻译。

“外婆一定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我说,“不然也不至于设这么多障碍才让我拿到,而且她去世之后老房子进过两次贼,屋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可值钱东西一样没少。我觉得小偷应该是冲佛经来的,说明它的内容可能有点危险。”

如果我没有执着于追查这件事,如果我没有深入地思考外婆的心理、回忆我们的对话,那这本佛经很可能永远放在不见天日的井里,而碰巧捡到它的人,也无法得到钥匙来打开它。这样当然会让秘密深埋,可同时也很安全。

晚上,我带着佛经去找了霍展旗。旗帜烤吧快要打烊,只剩两桌人还在拼酒,拼着拼着又叫了几十串烧烤。

因为想和霍展旗单聊,我只好再一次发扬风格,当了回小时工,让大姨先回家休息。等送走了所有客人,整条街的饭店商店都关门了,只剩路灯还亮。

叶丹青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吹凉透了的晚风,看我在打扫卫生要来帮忙,我忙摆手说不用,脱下外套丢给她,让她别着凉。

饭店收拾利索,我才说出真正的来意。我拿出佛经和照片放在霍展旗面前,问他眼熟不。

他先拿起照片看了看,问我是谁。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是谁?”他又问。

“会不会是曾经收养的孩子,后来又送走了?”我知道一些农村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从来没听姥姥姥爷说过啊。他长得……别说还真有点像姥姥。”

“哪看出来的?”我又拿过照片看,这孩子太小了,根本看不出像谁。人老的时候最像父母,连皱纹都沿着和父母相同的方向蔓延。

“说不好,就是看着像。可能是某个亲戚的孩子吧?”

霍展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拧着眉毛端详着照片上的小孩,忽然茅塞顿开一般拍了拍桌子:“会不会是私生子啊?”

我给他个白眼,他悻悻地扯扯耳垂,试探地说:“要不拿去问问姥爷?”

我之前也这么想过,但外婆宁愿把照片藏起来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又有些犹豫。何况外公脑子不太清楚,年纪又大,万一真受了刺激怎么办?那样外公自己难受不说,全家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霍展旗终于放下照片翻了几页佛经,说:“没错,就是这本。里面写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不懂。只看出开头写了‘我叫查苏’。”

“我有个同学会蒙语,我叫他看看……”

说着,霍展旗想把佛经拿走。我一把夺下,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你别给我弄丢了。”

“不是在念佛堂找到的吗?”他问。

我把拿到钥匙的经过添油加醋讲了一番。

“反正就是克服了重重困难,不信你看。”我给他展示腿上的淤青。

“那你自己翻译吗?”

我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语言天赋,现学现卖来不及。

“其实我有一个合适人选,但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帮我。”

“谁啊?”

“阿茹娜奶奶。”

阿茹娜奶奶是柴爷爷的老伴,也是外婆的发小。她熟悉外婆,也看得懂蒙语,让她来翻译最合适不过。

只是眼下,她跟着儿子住在另一座城市,一般要年后才回村,我们也不好贸然登门拜访。何况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外婆的事,所以这件事还是先去和柴爷爷说比较好。

鉴于我上次和柴爷爷吵了架,叶丹青和他不熟,我只能拉上霍展旗,人多势众嘛。

“去倒是可以,但要过一阵。这几周天气还热呢,生意太忙。”他摸摸脑袋上的板寸。

“没关系,你有空的时候联系我。”我和他约好,另外叫他准备些好酒好菜,给柴爷爷过过嘴瘾。

关店后,我和叶丹青开车回家。天空澄澈,疏星三四点。夜阑人静。

车窗开着一条缝,八月的夜游风比我们刚回老家那阵子凉了许多,刮出阵阵鸡皮疙瘩。秋天已经来了。等红灯时,叶丹青脱下外套还给我,衣服带着她身上的气味,暖烘烘的。

“我会搞清楚这件事吧。”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会的。”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对,会的。”这句话我说给自己。

绿灯亮了,我们开着车,驶向无人的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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