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叶丹青的话说,今天她是忙里偷闲。
交警对我们相当无语,我和丁辰坐上叶丹青的车之后,他还一直望着我们的方向摇头,感慨世风日下。
刚上车时我们还带着头盔,小蜗被扔在公司门口,等待明天再将它接回。丁辰坐在副驾,我坐在她后面。叶丹青扫了我们一眼,说:“SpongeBob。”
“什么鲍勃?”我问。丁辰说是海绵宝宝的英文名。
我还真不知道。我把头盔摘下来抱在怀里,抚摸上面翘起一角的海绵宝宝贴纸说:“海绵宝宝怎么能叫鲍勃?”
叶丹青不解,问我:“为什么不能?”
“听着有点土。”
“那他应该叫什么?”
“叫查理吧。”我回答,“查理七世。”
“SpongeCharles The Seventh。”
没想到叶丹青居然接了我的茬。丁辰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她说那派大星也改名好了,改成乔治三世。
过了两个路口,叶丹青提出要不要晚上一起吃饭。算上叶丹青登门拜访的那天,这是她第二次邀请我们共进晚餐。应该是上次我们掏钱让叶丹青不好意思了,作为老板她怎么样也要请回来。
我们仍按原计划去吃烤串,叶丹青说自从出了国就再也没吃过烧烤,英国人虽然会在自家院子里BBQ,但味道南辕北辙。
我没忍住,点了一瓶啤酒,丁辰要了芒果汁,而叶丹青只喝矿泉水。她口味清淡,为了照顾她,所有吃的我们都要了一份不辣的。
我告诉她们,我表哥几年前退伍,在老家开了家烧烤店,我经常过去蹭吃蹭喝,客人爆满时我也帮忙烤串。未来要是写小说赚不到钱,我就盘个烧烤店,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入学烤试。
吃完饭我们去附近商场的电玩城,丁辰热爱夹娃娃,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如果有个夹娃娃师的职业,她一定马上辞职。
我对夹娃娃一窍不通,电玩城里除了夹娃娃和跳舞机不行,其他的我指哪打哪,横扫天下无敌手。但这些对我来说早已过时,我现在和那些老头一样只钟爱推币机。
推币机最外面用游戏币摞着一座塔,把塔推倒收益绝对翻倍。当然成本也不会少,不知道在我之前的人到底投入了多少,况且就算推倒了,机器还会吞币,实际到手的并没有那么多。
我只有二十个币,是丁辰分给我的,她夹娃娃夹得正酣,我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到。叶丹青跟着我站在推币机旁边,我有点说不上的紧张。
我先塞了五个币试水,硬币塔往外挪动几寸,在口上摇摇欲坠。我乘胜追击,连塞十个,机器每推一下,那塔就往外蹭一点,好像下一次一定会倒下。然而直到我手里只剩两个币,它依然□□如初。
我抓抓头发,这机器怎么就挑今天和我作对?我瞄了一眼叶丹青,她意外地带着微笑瞅我。我不服气,说我一定会把它弄下来。
这两个币我打算找准时机,一个个塞进去。于是我看着机器推来推去,等啊等啊,横竖都不像好机会。叶丹青倒是沉得住气,既没催我也没打哈欠。
她的目光使我心神不宁,手指一滑,一枚硬币顺着扁扁的口子掉了进去。塔纹丝不动。我好想说这个不算,但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我在证明给她看似的。
我身后聚集了一些好奇的人,要么想看塔被推到,要么盼望我赶快走开。我心一横,把最后一枚币也放了进去。那枚游戏币幸运地落在了我希望的位置,塔向外移了几毫米,几乎就要倒了。
“叶老师,借我三个好不好?”
“好啊。但如果推倒了,你要分我百分之三十。”
“啊?”我的眉头皱得有点深。
“利息。”
我说:“你放高利贷啊?!”
“要借吗?不借就让个位置。”
我向来不会助纣为虐,所以抱起胳膊,生气地对她说:“呸!大资本家,欺负我小本生意!”
我不情愿地往边上挪了几步,量她也推不出来,且看她如何表演。
正当我构思怎么挖苦大资本家的时候,她一口气把三个币全塞进去了。它们曲曲折折掉下去,分别落在不同的位置,随即被推入币海。
我冷笑,刚想说这样不行的,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巴掌。
硬币塔轰然倒塌,倾倒在玻璃上瞬间解体,奏出胜利的乐章。叶丹青对我耸耸肩,把战利品收进盒子。人群一哄而散,去找下一个可以一本万利的塔。
我现在连百分之三十也捞不到,全是叶丹青的。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就这样把累累战功拱手相送。
“这么多我花不完。”她拍拍盒子,里面的硬币哗啦啦响。
自然没有一座塔那么多,但也满满一盒,可以玩很久。我酸溜溜地说:“那你给我,我替你花。”
“好主意。”她把盒子放进我手里,“这样吧,你替我夹娃娃,夹出来的给我一个,剩下的都归你。”
我满腹狐疑,搞不懂她为什么刚才那么抠门,这会却又大方起来。我说:“那你要找丁辰,她最擅长夹娃娃。”
“我不找她,就找你。”叶丹青拉住我的手腕,生怕我跑掉。
拍下夹娃娃机按钮的时候,我有一种正在给她打工的错觉。她还是那样靠在机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玩别的,她说对这些没兴趣。我没好气,说那还跟我们来!叶丹青笑笑,说看你玩还是挺有趣的。
我夹了十五次,一个也没夹出来。反观丁辰,只花了五十个币抓了一大车,身边围了一群崇拜她的小学生。
大学的时候,学校旁边的电玩城举办了夹娃娃大赛,丁辰不费吹灰之力拔得头筹,奖品是一只大海豹娃娃,就是现在她家床上那只,弄坏了一只眼睛,成了独眼龙。
“我要是一个都夹不出来呢?”我鼓着嘴巴看一眼叶丹青。
“那就夹不出来。”
“没事,夹不出来我抢丁辰的送你。”
“这么野蛮?”
我白她一眼:“比你放高利贷强吧。”
叶丹青笑了,捋捋头发,忽然正色道:“听说你给路警官打电话了?”
我抬起头,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
“他告诉你的?”
“嗯,他还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我说朋友关系。他又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好像知道你刚来上海不久。听他的意思是,以我们的身份,似乎很难认识对方。”
“那你实话实说了吗?”
“我告诉他我们通过杜灵犀认识的,你还是我公司员工的朋友,其余的他没多问。”
“你觉得……他在怀疑我吗?”
我拍得按钮啪啪响,爪子钩住了玩偶的衣服,但上面一震,还是掉下来了。
“他只是例行公事,也许过几天还会问你。”
我没说话,又抓空了两次,才问道:“他和你说了案情进展吗?”
“说了。”叶丹青回答,“刘衡依然没松口,坚持说是自己手头缺钱。但他同伙招了,说整件事都是麦振华的主意。他不算麦振华的亲信,只是刘衡的马仔,拿钱办事的那种。”
小路警官果然瞒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不开心写在脸上,叶丹青用手轻轻碰了碰我,说:“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比起问叶丹青,我更希望小路警官能告诉我。
“不用着急,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我听到叶丹青说。
按理说我该感谢她,但如果我应得的东西都要通过她的帮助才能得到,那我算什么?看我捏着币不说话,叶丹青有些担忧地问:“方柠,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了,谢谢。”
我塞进那枚犹豫的硬币。它很争气,前几十次的失败都没能阻挡它的成功。一只毛绒兔子掉了出来,我把它揪出来塞进叶丹青怀里抵债。
它并没有让我开心起来,我依然感到屈辱。可是这种感情我很难表达清楚,从小到大好像没有几个人平等地对待过我。
家人当我是小孩,领导当我是苦力,没有人认真听我说话,更无人在意我的想法。就连我想调查真相,也被认为是无稽之谈,连带着我这个人都不可相信、不可依靠。
“方柠。”叶丹青语气关切,“如果你不想玩了我们就换一个。”
我在气头上,抓起一把游戏币挨个塞进机器,负气地说:“玩,谁说我不玩。”
爪子落下去,我像个自动棒槌一样捶着按钮。玻璃上我的倒影有些面目狰狞,脸上落满暗影。
无声地玩了四五回,气总算消了一些。转头一看,叶丹青的下巴正抵在兔子脑袋上,她很少有看起来这么稚气的瞬间。
我问她:“你还想要这个兔子吗?还是想要别的?我不喜欢娃娃,夹出来的话都给你。”
叶丹青盯住我看了一会,说:“我想要那个猫。”
于是我们又换了另一台机器。还是我抓,她看着。
三局过后,她说:“其实麦振华的背后还有人。”
“谁?”
“我目前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以前见过那个人几面,不过领域不同,我们没有深交。”
我停下拍按钮的手,追问:“是谁?”
“一个建筑公司的董事长。麦振华去货车公司之前,一直在她手下。麦振华那个人我接触过,也算了解。他手段有限,没什么主见,收购如梦令应该是受人指使,但如梦令破产后不知道为什么,背后支持他的人居然坐视不理,导致他负债累累。”
“所以他出了馊主意,想绑架你和杜灵犀?勒索钱财?”
“可能也为了泄愤。”叶丹青扬起眉毛,“他倒是个很记仇的人。”
“警察把他抓起来了吗?”
“没有。”
“因为没证据吗?”
“因为他死了。”
我猛地拍了一下按钮,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死了?”我压低声音,“怎么死的。”
“突发心脏病,死在自己家了。”
我捏着一枚游戏币,眉心紧锁。
“这会是巧合吗?”
“说不好,那个人的确有心脏病。但警察在他家没有找到任何文件,工作上的资料一概没有,老婆孩子也一早移民国外,看起来确实早有防备。”
我点点头,塞进硬币,说:“他背后那个人叫什么?你还没有说。”
叶丹青没回答,反而叹了口气。
“方柠。”她表情异常严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为什么?”我问。
“我想让你知道,这里面水很深。如果你外婆真的跟他们有什么牵扯,你接着调查下去很危险。”
我沉默地往机器里塞币,机器哇哇叫着提醒我调整爪子的位置。
“所以,你要阻止我调查吗?”捞空了一次后我问。
“我只是……提醒。”她说,“我没有权力阻止你。”
我点头。
“但如果你坚持调查……”她又说。
我在想她会拿出何种手段,却听她说道:“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搓着硬币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她。
“为什么?”我问。
“你救过我,就算报答吧。”
我轻声笑了,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你们这样的人应该很习惯欠人情了吧,为什么到了我这却急着报答我?”
“我们?还有谁?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没什么。”我说。
“那么你还调查吗?”
我把最后两个币扑通扑通塞进去,说:“当然要查,我就是要知道真相,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两次都抓空。盒子里一个币也没有了,我望着夹娃娃机的玻璃箱子,表情看起来坚毅十足,好像刚刚说了一句风吹不走、浪抹不掉的誓言。
“好。”叶丹青也许早有心理准备,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话。
“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但你要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杜灵犀不行,丁辰也不行。”
这点警惕性我还是有的,我对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告诉她们,也不会对别人说。”
她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作为回应。丁辰来找我们,她抓了七八个娃娃,从大到小各种型号都有,玩得满头大汗。
看到我们唯一的战利品,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大方地分给我们四个。我不要,全送给了叶丹青。她穿着通勤套装,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玩偶走向车子的场景实在有些可爱。
今天她仍然送我们到丁辰家楼下。下车后,我敲敲车窗,叶丹青的脸从车里露出来。
“谢谢,叶老师。”我对她说。丁辰也在我身后大喊谢谢叶总。但她知道我的谢意不止于此。
叶丹青对我们淡淡地点头,祝我们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