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丁辰又被闹钟折磨得死去活来,因为可以打车,她贪睡了一会,五个闹钟全按了,最后是我撑着眼皮叫她起来的。
昨晚我们到家时已经不早,她磨磨蹭蹭地卸妆、洗澡,全部收拾利索后才轮到我。我闭着眼睛刷牙洗脸,脑袋碰到枕头立刻睡着了。
她去上班后我看了一眼手机,除了置顶的外婆聊天框和公众号之外,第一个联系人是白色头像的“孤舟一叶”。
我问她到家了没有,她说到了,我们互道晚安。
放下手机,我又睡着了,做了几场乱糟糟的梦。昨晚的人物像轮流照哈哈镜一样,变形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路易对我说,你一定没来过这么高端的酒店吧!说完他逐渐老去,头发灰白,表情猥琐油腻,指着酒杯说,来小叶,咱们再走一个。
这句话结束,这老头的脑袋里就长出一颗皮球,把一身衰老的皮顶开。皮球黑如碳,长着一条伤疤。
睡得很累,中午醒来浑身发软,一睁眼看到那条染血的裤子,就瘫得更厉害了。我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胳膊依然酸痛难忍,我一边敲一边给霍展旗打电话。
他作为只提供情感支持的好战友,我仁慈地认为还是有必要让他知道查案进度的。
电话是大姨接的,她说霍展旗正在烤串,分身乏术,又问我跑上海这么久是不是来找工作的,找到了没有。
“找什么工作啊。”我揉着头发继续翻滚,“我又不是没工作。”
“那都不是正经工作,回来考个公务员,或者跟你爸妈做生意。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天天瞎跑。”
唉,总之我没理,赶紧将她打发了,起来煮面吃。
吃完饭霍展旗回电话了,我和他讲了昨天的遭遇,但为了不让他担心,把严重程度降低了百分之七十,且没有提到叶丹青。
他思考了一会,说司机说不定真有问题,姥姥是捏住了他什么把柄吗?
这个我还没搞清楚。
他又叮嘱了我几句,叫我小心行事,安全为先。
很多事情我都没告诉他,包括遇到的前两次绑架和我去刘衡家打探情况。如果我说了,他会马上过来把我拎回家,或者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把我拎到杭州。
正午的阳光晒得空气发烫,我开窗通风,外面的杂音立刻放大了一倍,让我对热闹的世界有点参与感。
我吃了一颗强力薄荷糖,坐在桌前写小说。
昨天的经历带来的情感波动还未全部消失,我心里仍旧憋着一股气。这种情况下,小说会写得非常顺,连错别字都很少打,不过字里行间蔓延的情绪只有冷静下来才能看出来。
我点了支烟,烟草和薄荷双管齐下,我一气呵成写完一章,太阳已经西斜,屋里的光线添了许多蓝色。
我刚把小说发布,就听到有人敲门。起初敲门声非常小,我浑然不觉,等叶丹青的信息发过来,问我在不在,我才想起她昨晚说今天下午要来找我。
我赶紧回复稍等。三十秒内急速把房间收拾妥当,抓起扫把在地上胡乱抹了一圈,才跑出去开门。
叶丹青可能今天有课,所以穿着比较休闲,还戴着眼镜。进来后她左右打量,问你们两个人住得下吗?我说当然可以,别小看人的适应能力。
架在瓶盖上的烟还没熄,每次抽完,我都把烟屁股死死按在盖子里团成一团。这支烟没剩多少了,我在犹豫是灭了还是到窗口抽完时,叶丹青问我,你抽烟?
“写小说时偶尔抽一两支。”我答。想了想还是灭掉了,一阵风将余烟吹散。
叶丹青拿来了丁辰的风衣,已经干洗过,套在透明袋子里,附赠一个衣架。她把衣服挂在门口的简易衣架上,在我对面坐下,问:“你还写小说?”
“三十八线不知名小作者。”我说,“写点灵异小说。”
“灵异小说?我能看看吗?”她看起来很感兴趣。
我把电脑转过去。她的镜片上亮起一块光斑,是淡蓝底色的小说网站。
“原来你不是无业游民啊。”她把电脑转回来。
“这也算职业吗?”
“为什么不算?这是你的创作,付出了劳动的。”
“我家人可不这么想。”我下意识抽出一支烟,意识到她在,又放回去了。
“想抽就抽吧。”
“算了。”我把烟盒拿远。
叶丹青轻轻笑了,说:“我本来想送你一套衣服,又怕你不喜欢,所以我叫灵犀再给你做一条一模一样的。”
“不必麻烦了。”
“你穿着很好看,不穿可惜了。”
她又说:“谢谢你昨天救我,我想报答你。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扬起眉毛,没有说话。
“奢侈品?最新的手机、电脑?还是香水护肤品?”她问。
我有点失望,说:“你觉得我是对这些感兴趣的人吗?”
她也笑了,说:“所以我准备了点别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半透明的文件袋放在我面前,里面装的是刘衡的个人资料。
刘衡,未婚,无子女,上到初中就辍学跟老乡外出打工,辗转于城市周边各大工厂。后经人介绍当了货车司机,因为开车很稳深受赏识。
从饲料厂离开后,他进了一家车企,职位依然是司机,在那里他开始给高层领导开车,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这个人。”叶丹青点了点资料上“麦振华”这个名字。
“就是当时刘衡开车服务的对象。”她接着说,“这个人后来离开了车企,收购了如梦令,几个月前破产的时候有不少负债。”
我抬头瞪着她。
“刘衡后来虽然回到了货运公司,但实际上还是为麦振华服务。”
我把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两遍,却没有找出半点和我外婆事故有关的线索。如果刘衡故意撞人,会不会也是受这个麦振华指使?但外婆怎么会和这类人打交道呢?额吉村的消失又与此有何干系?
叶丹青看出了我的焦虑:“资料你拿着,有什么发现可以随时告诉我。”
我点点头,把文件袋塞进我的背包,尽量不让丁辰看到。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吗?”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看起来变成了深黑色。
“把你的眼镜给我吧。”我心血来潮地回答。
“眼镜?”
她身子向我一倾,头伸过几寸。
我舔舔嘴唇,手指伸过去,几乎和她鼻梁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马上碰到眼镜时我打住了,她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的眼睛,令我无端心慌。
我压住呼吸,伸出两只手,从两侧轻轻取下她的眼镜。她浅浅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时里面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我戴上眼镜,依然有些轻微的眩晕。镜腿还是温热的,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很好看。”她说,“送给你了。”
我拿起手机照了照,不知为什么,觉得比上次戴眼镜时洋气了不少。
“算了。”我摘下来还给她,“戴着有点晕。”
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真的。”
说话间,丁辰回来了。
“叶总!”看到叶丹青在,她大吃一惊,好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
叶丹青对她点头报以微笑。这屋子里的关系真够神奇的,老板和下属、大学的同学,以及曲折离奇、勉强称为朋友的关系。
丁辰脱了鞋坐在叶丹青旁边,没有见到老板所以畏畏缩缩的神情,想来叶丹青对她是真的不错。
“叶总要不要喝点东西?我有芒果汁!”丁辰热情满满。
“甜死人。”我补充。
丁辰倒是理直气壮:“生活已经这么苦了,当然要吃点甜的。”
叶丹青说她喝水就好。丁辰马上出动倒了三杯水,并谴责我不懂待客之道,连水都没给叶总倒。
确实,这是我的疏忽。八百年都不见得有人去我家做客,我早就把这些礼仪抛诸脑后。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听说……”丁辰压低声音,讲起今日公司传闻,“有两个歹徒闯进酒店偷东西,从一层偷到七十九层,最后被叶总英勇地制服了。”
我捂着脑门笑,谁编的这么离谱。叶丹青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昨晚的事比较复杂,是有两个歹徒,但他们可没从一层偷到七十九层。”
“你真的制服他们了吗?”丁辰又问。
“没有,我和方柠遇上了他们,但保安及时赶到将他们制服了。”叶丹青没说实话。这件事恐怕被她压了下来,网上没有任何报道,只有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
“还好你们没事,吓死我了。”丁辰拍着胸口说,“叶总不愧是幸运女神!”
叶丹青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便问:“怎么说?”
“你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啊。”丁辰把椅子拉近,“他们说你可以被富翁收养,去英国生活,毕业了直接进家里公司,业绩又这么辉煌,自己创立的品牌也很受欢迎,很多人都喜欢你。所以是幸运女神。这可不是我说的!”
叶丹青的笑苦得像一杯浓茶。
“幸运吗?”我问,“那么小的孩子被迫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学另一门语言,接受另一种文化。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也叫幸运?”
丁辰嘟起嘴吧,说:“但最后结果是好的嘛。”
“那也不能只看到幸运的一面。”我说。
叶丹青的苦茶被稀释了,她温和地一笑,对我举了一下水杯,我们一起喝了一口。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似的。”丁辰撇撇嘴。
“我小时候转过学,从老家到杭州。虽然没有跨国那么夸张,而且一年后就回去了,但也算有所体会吧。”
初中时我被父母带到杭州上学,在那之前我从没去过南方。强烈的反差让我非常不适应,那里风景优美如画,却没有草原和树林,我也不能骑马。
同学们笑话我的口音,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好玩,却依然令我自卑。加上我本就性格沉闷,一年下来一个朋友都没交到,父母也忙于工作对我缺乏关注。一年后我就吵着闹着回到老家,由外公外婆抚养。
我已经那么难过了,叶丹青还经历了父母去世、新闻炒作,一定比我更难捱。
我暗暗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开始聊吃饭问题,丁辰说中午吃到一个很好吃的外卖。这时叶丹青提议晚上请我们吃饭,问我们想吃什么。
“麻辣烫!”丁辰两眼放光。她馋了好几天了,但为穿下好看的裙子参加晚宴,这周一直在吃沙拉。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有名的连锁麻辣烫店,这个点已经有不少人,外卖接单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叶丹青进门后稍稍皱起眉毛,挨个看别人桌上的碗。我和丁辰去冰柜前挑菜,她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叶老师,”我到她身边悄悄说,“你是不是没吃过麻辣烫啊?”
我把盆子递给她,叫她想吃什么选什么。结账时,丁辰坚决不让叶丹青付钱,嚷着,叶总来我家做客,怎么能让你破费。在我俩严防死守下,叶丹青连柜台上的二维码都没看到。
吃完饭叶丹青就回去了,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为我这个闲人分出一个下午属实叫我受宠若惊。
然而我知道,如果我主动找她,她也会尽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上次我从刘衡家出来一样。
我问丁辰,叶丹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丁辰仰着头思索,说她是个很好的人,特别可靠,你觉得呢?
我答不上来,只说我也觉得她挺好的。这个问题在我们散步回家后也没想出个答案。我也不知道我们今后还有能什么交集。
不过今天值得高兴的事很多,比如杜灵犀发消息说她听了我的遭遇,马上着手重新做一条裤子。又比如下午发的那章小说居然吸引到一个收藏,我本人也喜提粉丝+1。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走,我的快乐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