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晚上搞清楚,杜灵犀家是开服装公司的。
其实也不能算我自己搞清楚的,住下的当晚,我洗完澡一坐在沙发上,杜灵犀就像说相声一样给我讲她家的生意,以及她的梦想。
她家的公司叫什么森茂源,听着土里土气,但旗下品牌近些年已经成为有钱人的新宠,主打轻奢,在海外也很火,和叶丹青的珠宝公司有很多业务往来。
杜灵犀在国内念到高中,大学直接去英国学服装设计了。她的梦想就是回国在自家公司当服装设计师,创立自己的品牌。
她兴冲冲给我看了她在学校设计的一系列衣服,色彩大胆、剪裁新颖,看一眼便觉被时尚浪潮拍打在岸。但可能我不懂时尚,只觉得没法穿出门。
“过几天我设计一套送你。”她坐在我旁边,用铅笔比量我的身材。
我干笑几声,想起自己那千篇一律乌突突的衣服。如果哪天我穿上杜灵犀的设计,非得被亲戚朋友放进玻璃柜展览不可。
“我给叶子姐也设计过好多衣服呢,上次她参加晚宴穿的就是我为她量身定制的礼服,人家都说好看。”杜灵犀得意地冲我笑。
“叶子姐是?”
“叶丹青。”
我点点头。
那个晚上叶丹青并不在,杜灵犀说她去应酬了。将近一点钟我去厨房找水喝时,才听到大门响动。
叶丹青穿着晚礼服,推着一个小行李箱走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没有温度。我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她却径自坐电梯上楼了。
我拉开冰箱,眼前是琳琅满目的饮料,裹在白惨惨的冷气里,像一溜五彩缤纷的冰灯。全都是气泡水和汽水,已经喝了一晚上,要喝吐了,现在的我渴得像一座休眠火山。
我不死心地翻了翻,还是没有找到,不禁开始回忆下午肖燃是从哪里倒的纯净水。
正在我发愁的时候,叶丹青下楼了。她换了一条真丝睡裙,头发挽成一个髻,露出修长的脖子。
她走到冰箱前,里面的灯光点亮了她的侧影,被饮料渲染过的森森冷气好像找到了主人,汹涌地朝她扑去。
我忍着不去看她,她却向我看过来。
“你还用吗?”她问。
“不用了。”
她关上冰箱门,门上倒映出一高一矮两个黑乎乎的影子。
叶丹青比我高了半头,保守估计有一米七五。她很轻松地从头顶的橱柜取出一个玻璃杯,放在冰箱门上镶着的机器里,机器“哔哔”响了两声,清水从里面流出来。
原来那是个饮水机啊,我可真够笨的。
看着汩汩水流,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我必须等她走了才能接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连饮水机都不认识。
水接到三分之二,叶丹青把杯子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了,奈何嘴里实在干燥,舌头驱使着手指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杯子像块冰,沾满白霜,我脱口而出:“这么冰啊。”
叶丹青看了看我,问:“想喝热的?”
“有没有温的?”我问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得寸进尺。
叶丹青挨个橱柜看,翻出一个烧水壶。
我忙说:“不用麻烦了,喝冰的也可以。”
我以为饮水机可以调模式,没想到用的却是老办法。叶丹青没看我,说:“我也想喝温的。”
剧情走向有如脱缰的野马。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和一位珠宝公司总裁,同在没开灯的厨房,等待一壶烧开的水。
水壶在橱柜里沉睡久了,现下每一声都在抒发不满,穿插在我们的沉默中。我们错开几步面对面站着,我靠在冰箱上,她靠在料理台上。
我以为她要同我说话,但没有。借着窗外院子里的灯光,我看到她面带倦容,碎发凌乱地散落,眼皮半垂,身上的橙香混入了些许酒气,和刚刚进门时那个盛气凌人、神采飞扬的女人完全不同了。
她大概很累吧。
水壶的尖叫刺破了我的思绪,没等它叫完,叶丹青就把它从座上拎起来,对我说:“杯子。”
我递过杯子,她哗啦啦倒了小半杯。水满了,她往水槽里倒掉三分之一,又抽出一张纸擦去挂在上面的水滴,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重新将杯子递给我。
杯子很温暖,热气在杯壁上扑出时隐时现的扇形。
“谢谢。”我说。
她没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后,端着水杯走了。
“早点休息吧。”离开前她对我说。
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好,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下楼看到杜灵犀坐在沙发上画图,她对我打招呼,说厨房里有早餐。
叶丹青早早去上班了,她走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厨房桌上摆满了食物,面包、牛奶、鸡蛋,光是果酱就有七种,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和奶酪。
平时我的早餐只是对付一口,吃两片面包,喝一杯牛奶,一边吃一边写小说。这么丰盛的一桌,当晚餐都绰绰有余了。我随便拿了两块面包,抹上几道黄油,重新回到房间。
今天我准备联系小路警官,四年前他负责侦办我外婆的案子。案子其实早结了,外婆被卡车撞成瘫痪,但她和司机是同责,司机和货运公司一共赔了五十万。
那年外婆已经七十五岁,扔下一句要出远门,就不声不响地消失。她没带手机,联系不到人,我们都以为她又和姥爷吵架,去了哪个亲戚家。然而最后,我们等来的却是小路警官的电话。
手机里“嘟嘟嘟”的回铃音仿佛没有尽头,我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小路警官一个都没有接。我不知道他是换了号码,还是在忙。
我先拿出电脑工作,但脑子里有点乱,写了几百字就写不下去了。只得在床上卧倒,看火车上拿下来的财经杂志。
吃过饭,小路警官终于回了电话,我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问他还记不记得四年前的案子。
“你是查苏的外孙女?”一开始他还不太相信。
查苏,是蒙语雪的意思。外婆是冬天生的,据她自己说,她出生那天是一年中雪最大的一天,所以她的母亲为她取名查苏。
“我是。”我说,“外婆出事的时候我在深圳工作,抽不开身,是我大姨和表哥来上海处理的。我表哥叫霍展旗,您还有印象吗?”
空白了一阵,小路警官才说:“我想起来了,他还跟我去过现场。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告诉他我来了上海,想了解一下当年的具体情况,有些疑点我还没有解开,问他能不能见一面。
“这个案子还是比较清楚的,你表哥应该知道,你问他就可以了。”
“我问过了,但有些事我们都没搞明白,所以还想来问问。”我极力争取,“我知道您很忙,我也不占用太多时间,只有几个小问题。”
小路警官犹豫不决,说自己现在还有别的案子要忙,但架不住我的恳求,他最后还是妥协了,让我下午四点左右去局里找他。
下午我如约来到警察局。小路警官已经离开了当年的交警队,调到了刑侦支队。我在接待室等了十分钟他才行色匆匆地赶来,说刚才出任务了,不好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见小路警官。他三十多岁,可能因为经常熬夜办案,整个人显得很沧桑。我们握了手,他坐下来,问我外婆身体怎么样。
“她去世了。”我说。
小路警官遗憾地笑了一下,说:“节哀。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2021年春天。”
“是因为……”
“跳楼自杀。”
小路警官有些震惊,说:“跳楼?”
“她以前是个猎人,天天在草原和树林骑马,瘫痪之后别说骑马了,走路也走不了。她受不了,所以就……”
小路警官点头表示理解。
“你想了解什么?”他问我。
我拿出那张写着水泥厂地址的字条,问他有没有见过。
“没有。”他答道。
“我外婆当年是根据这张字条去的水泥厂,但这字不是她的,显然是有人告诉她的。”
“你觉得是谁?”
“不知道,我问了外婆,但她不肯说。”
小路警官接过字条,上面字迹娟秀,大概率出自女人之手。
他说:“我当时也问过你外婆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她回答去找人。但因为她属于受害者,所以我们并没有对她进行调查。”
“她到上海之后去过哪里你们知道吗?”
“她没有违法犯罪,我们不需要掌握她的行踪。”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换了个问题:“撞她的司机怎么说?”
“只说天太黑了没看清,那条路原本就容易出事故,以前也有类似的案例。”
“如果是司机故意撞她呢?我外婆在上海根本没有熟人,她来这肯定有其他目的。”
“你有什么证据吗?”小路警官皱起眉。
我坦白地说:“还没有。”
“那就不能说是司机故意伤人。”
“可以重启调查吗?”
“还是那句话,你有证据吗?除非有新的证据才可以重新调查。”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压低声音说:“其实我外婆去世之后,我家遭了两次贼,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丢。我觉得他应该在找什么东西,可没有找到。”
“人抓到了?”
“没有。”
小路警官想必有些无语,眉毛拧得越来越紧。
“那能证明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小路警官不耐烦地叹气,说:“如果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随时来找我。但如果没有,仅仅靠你自己的臆测,那对不起……”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我起身告辞。路过门口的警容镜时,我发现本来就乱糟糟的短发已经被抓成了鸡窝。我甩甩脑袋,让它恢复原状,顺便甩开凝结在脑子里的种种疑问。
我站在警局门口的太阳底下,倒也没有太失望。本来我就没指望能从警察那里问出什么,案子一结,对他们来说就是结束。
好在我还有别的线索。
我用手机查了线路,坐地铁来到一家图书馆。在外婆的遗物中,有一张这个图书馆的借书卡。
就在她来上海之前不久,她托我帮她买一本书,名字很长,好像叫什么《土地变迁》之类的。那是本老书,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只能去图书馆借,而唯一有这本书的图书馆就在我的面前。
外婆很晚才开始识字读书。她是蒙族人,从小在草原长大,后来举家搬到山下,以打猎和卖山货为生。
为了能把东西卖个好价钱,她和哥哥图古勒学了汉语。十八岁那年外婆进城,遇到了当时跟工程队去那修铁路的外公,一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话虽然会说,但字外婆却不会写,外公教了几个就没了耐心。后来遇到知青下乡,外婆和其中几个交好,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识文断字,在那之后外婆才开始读书。
难不成她来上海只是为了借书?但又为什么会去水泥厂呢?
我走进图书馆,把借书卡递给咨询台的小姑娘,问她能不能查一下上次是什么时候借的什么书。她接过卡在机器上扫描,说卡已经消磁了,要重新补磁。
图书馆有六层,阳光从中间的玻璃天花板洒下来,正落在一楼中央仿思想者的雕塑上。来这里的多是附近的大学生,青春靓丽,朝气蓬勃。
看到他们,我感到自己也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我能在图书馆泡一天,专挑市面上买不到的书看,什么耸人听闻的未解之谜、不为人知的八卦野史、血腥残忍的恐怖怪谭,为我后来写灵异小说积攒下不少素材。
“您上次借阅的是《1965-1970年全国行政区划变迁(详细版)》,借阅时间是2019年4月5日,只借了一天就还回来了。”听到工作人员的声音,我转回头来。
4月5日,是外婆出事的前两天。
“书还在吗?我想再借一下。”我问。
“不好意思,这本书只有一本,已经被借走了,下周三是还书日。”小姑娘推推眼镜,“你可以关注一下我们的公众号,在上面查询是否已经归还。”
“如果那个人不还呢?”我又问。
“那也要过来续借。”
我谢过她,准备下周再来。
回到杜灵犀家,我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杜灵犀还真没瞎说,她爸给她请来了保镖。
见我走过去,那两人拦住我,问我是谁。我解释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说动他们,最后还是李阿姨从屋里出来,说我是灵犀的朋友,才把我领进去。
“我忘记告诉他们了。”杜灵犀吐吐舌头,“我爸说最近不太安全,让我少出门。”
我木木地点头,说考虑周到点好。
晚上刚吃过饭,叶丹青就回来了。她依然穿着一件白衬衫,但上面没有别那枚胸针。她对杜灵犀微笑,然后目光移到我身上,破天荒地同我打了声招呼。
杜灵犀想拉着我们玩游戏,我却借口有些累了逃回房间。和杜灵犀单独相处时我没有任何不适感,但如果我们三人共处一室,我会清楚地感到自己是个外来者,入侵了她们的生活。这种感觉不太好受,所以我选择主动躲开。
我小睡片刻,梦里在写小说,让我误以为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在高兴,一阵敲门声搅破了我的美梦。
我在黑暗中坐起来,床头柜上的那杯水还是昨晚的,我也不管干不干净,捧起来灌了两口。走到门口,我轻声问:“是小杜吗?”
除了杜灵犀,还会有谁来找我呢?但门外传来的却是三角形的声音,说:“我是叶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