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制冰,全靠这硝石。”桂枝儿落落大方,从容笑道,“众所周知,北境梅山矿石丰富,它便是其中一宝。”
灰白色的硝石表面平滑而明亮,散发着神秘光泽。
而矿石的持有者,尽管此刻身着粗布围裙,洁净素雅,但她坦然的姿态如明珠蒙尘难掩其华,光彩夺目。
经过桂枝儿解释,众人方知硝石溶于水时会吸收大量的热,水结成冰。
只需一个小罐子与更大的盛水容器,在盛夏也能造冰。
话音刚落,围观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台上台下炸开了锅,惊呼与议论声、质疑与夸赞声交织,向四面八方扩散。
硝石制冰,光这一个秘方,便可奠定胜局。
“断无可能!妖女休要妄言……”翠园楼主事喃喃自语。
他的双腿像被抽去筋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眼缓缓上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惊恐交加下,他竟然被吓晕了。
短暂的混乱后,德高望重的黄发老者宣布——
“三局两胜,本届厨艺大比获胜者,桂记卤味店!”
实至名归,众人掌声如雷,唯有翠园楼的主厨们呆呆地伫立在场,神情沮丧。
台上,桂小娘子在两位小学徒的肩头重重一拍,以示激励。
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独特魅力,仿若世间事,皆在掌控之中。
旁观的栾小将军随众人鼓掌,眸中满是羡慕与崇拜之色。即使刻意低头,也难掩那股炽热。
前有灰白玉岩,后有硝石。
难怪樾王再三叮嘱,一定要拉拢桂姑娘。
如此良才,若不能招致麾下为王驱驰、辅佐大业,届时羽翼丰满,恐生巨变。
要么笼络成为自己人,要么除之而绝后患之忧。
容不得她独善其身。
“摆驾回宫。”裕和公主瞥见栾霜柏的神情,愤恨地打断眼前喧闹场面。
一个莫名其妙的比赛,一群愚钝无知的刁民。
还有这个令人生厌的准驸马。
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大梁的长公主在京郊居然不是舞台中心,而百姓的视线围着一个小厨娘打转,裕和公主难以忍受此等落差。
更何况,堂堂公主连一口沙冰都吃不到。
“诺,凤驾回宫!”身披铠甲的禁军侍从恭敬唱和。
他们绝不敢怠慢长公主的命令,随即迅速整队,准备护送她回那朱墙高瓦的宫廷深处。
热闹的人群再度安静,跪地为公主让路。
“啪!”团扇重重地落在丫鬟脸颊上,扇面上的金丝织线划过皮肤,留下一道红痕。
进入落帘之后的轿辇,裕和公主再也不用伪装典雅。
“无能贱婢。”她凤目圆睁。
挨打的宫女早已习惯主子的喜怒无常。
她卑微地将另一侧脸颊递到公主手边,等待审判。
躲闪会迎来令她皮开肉绽的笞刑,哭泣会被扔进黑暗囚笼中幽闭,宫规森严,她只盼能活到大赦出宫之日。
“咳,公主殿下今日游乐可好?”一路沉默寡言的栾小将军,偏在此时搭话。
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寡然无味。
“尚可。”裕和公主冷静下来,不再虐打丫鬟。
“只是本宫突然觉得,将军的才情与武略,不该放在儿女私情上。”她蛾眉轻挑,“望将军此后专注于建功立业,莫再叨扰本宫。”
裕和公主披上华丽的宫装外衫,云鬓高挽,金钗摇曳,语调却冷若冰霜。
父皇为她指派的这个驸马,她实在看不上。
“本宫自会回禀父皇。”她冷冷说道。
“哦。”栾霜柏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他身姿矫健地跨于白马上,任由墨发肆意吹拂,眼波流转间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红缨枪敛起锋芒,只剩腰间悬挂的佩剑晃动。
忍辱负重陪刁蛮公主玩这几日,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栾霜柏早已不耐。
他所图谋之事,不如再找桂姑娘商议。
而在巨龙蜿蜒盘旋的皇城深处,当今圣上更没工夫搭理小儿女家的情情爱爱。
洪水肆虐,朝堂争执不休的春汛难题,早已让他焦头烂额。
修筑河堤的圣旨颁布后,情况依然不见好转。
“上至户部工部,下至清野州县,岂以为朕不知他们消极怠政、侵吞银两?”
燥热的阳光被宫殿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棂隔绝。
一片阴影交错中,天子枯坐于龙椅上,面色阴鸷,双眼布满血丝。
“朕唯望先弭平灾患,而后徐徐图之,按其罪逐一惩处,他们竟皆视朕为愚氓!”
天子双目深陷,幽深仿若寒潭,从中射出的冷光令周遭空气冰结,寒意彻骨。
头戴黑色纱帽的秉笔太监匍匐在地,不敢接话。
秉笔太监奉圣上旨意在奏章上批红,故而对各地奏报了然于胸。
先是水患未除,又有岭南海防告急,大梁内忧外患。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甚至连区区春闱,都要闹出幺蛾子来!”年逾不惑的天子眉峰紧皱渊壑纵横,终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恼火。
他御手一挥,玉盏迸碎在地,崩出一道细纹后炸裂,碎片飞溅。
细碎的碴片,在地面弹跳、滚动,秉笔太监不敢躲闪。
秉笔太监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劝慰道:“陛下息怒,奴才…… 奴才觉得,春闱作弊一案,既是卢学士检举揭发,就由他彻查即可。”
太监言语间满是惶恐不安。
此事说来颇为离奇。
本届科举的主考官——内阁大学士卢翰文,仅凭一张卷面上洇出的咸鲞油渍,就断定有人作弊。
那老学究在圣上面前哭得涕泪横流,实在不像作假。
“臣惋惜,陛下失去多少英才!”卢学士以袖掩面,双肩因抽噎而耸动不止,“被替换试卷的凌河县考生王蒲,已是第三次参加春闱。”
他喉咙间发出阵阵悲戚之声。
据他查探,那王蒲竟然还是楚淮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头名。
连在士林之中略有声望的考生,都会被掉包卷子,为那些草包学子做嫁衣,此事严重程度可见一斑。
“爱卿请起,汝所言之事,朕定当详加查究,必使真相昭然于世。”龙椅上的天子眼角眉梢勾勒出嘲讽之意。
装什么股肱忠臣,不过是怕事情败露,追究起来,连他一起杀头罢了。
生性多疑的天子只觉厌烦。
“朕要怎么查?往年春闱结果要不要查,已经入仕的世家子弟要不要查?”
打发走卢学士,天子龙颜阴沉似水。
他冷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秉笔太监,俄而缓缓起身,龙袍下摆随之轻拂。
大小政务,千头万绪如乱麻。
殿内空气愈发凝重,天子愤然道:“朕最痛恨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扰得朕心烦。”
水患要治,科考要办,侵扰岭南的倭寇更不能坐视不理。
皇上背着手踱步,龙袍金纹在暗影下显得晦涩。
他的身形略显佝偻,憔悴的面容像是蒙着一层疲惫的雾霭。
“传令内务府和宗人府,加快准备公主大婚事宜。”天子话锋一转,嘴角微微下撇,“待成亲后,委任栾爱卿为讨倭将军,速往岭南扫平倭寇,靖安海疆。”
朝堂重文轻武,自从梁大将军在抗击湘西马匪时战死,更是一将难求。
虽对栾家小子身世存疑,但眼下已无人可用。
“父皇,裕和不想和那个粗鲁的武人成亲!”
等候在殿外的裕和公主听闻噩耗,索性提起华丽的锦裙,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她粉面含嗔,贝齿轻咬下唇,三分娇嗔七分焦虑,发丝随着奔跑的动作有些许凌乱,更添几分楚楚动人姿态。
父皇最疼她了,必然会遂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