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灯下,酒意渐浓,夜风隐隐送来山间的花木香气,更添几分熏人欲醉之意,不知不觉间一餐吃完,故事也已讲完。
小侯爷殷勤送客,直送到会客室门口,嘱咐候在门外的红袖送云姑娘回房。
二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行进在走廊的长毛地毯上,云橙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小侯爷果然还在,朝她微笑,挥手,颀长身影隐没在门后。
到了自己房门口,云橙跟红袖道谢,红袖转身离去。
云橙独自站在了门口,蓦然发现这个幽暗的大房子静得出奇,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一阵清冷的山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子吹进来,走廊两侧的灯中之火焰飘忽不定,她打了个寒噤。
那个鬼故事,在跟小侯爷酒酣耳热、谈笑风生之际,就仿佛是听一段戏文话本,与她隔了千重山万重远。可是此刻孤零零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夜色凄迷,山风凌厉,这个鬼故事突然变得无比真实。
云橙一颗心立刻咚咚乱跳起来,睁大眼睛盯着那扇风中作响的窗子,仿佛下一时刻就会有鬼从窗子扑进来一样。
爹爹明知她怕鬼,居然还派她来,这老头儿,真是坏到家了,回去定要把他胡子剪下一绺。
好容易稳住了神,伸手去开门,准备躲进屋内,牢牢把门锁上,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橙灵魂出窍,张嘴想喊,又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嘴巴。
她使出毕生绝学挣扎转身,身后的人一张苍白的脸,冷漠的表情,比鬼也好不了多少。
是莫清歌莫大人。
云橙松口气,拍胸口:“大人你想吓死我?”
莫清歌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胸前,来来回回地看,看过来,看过去。
云橙拿手挡在胸前,毕竟喝多了几杯酒,脸上一个劲儿地发烫。
……小侯爷夸她是个大美人,她虽听得甜滋滋,心里也觉得这话未可全信。
可这莫大人,号称京城第一美男,素来冰冷无情,如今竟也……
酒上了头,云橙忍不住自我陶醉地傻笑两声,莫清歌却抓住她的胳膊,脚不沾地一般,将她从房子里拎了出来。
在云橙那颗酒后晕乎的脑袋里,思绪正像那灯焰一样飘忽不定,忽然被莫清歌半搂半抱,腾云驾雾般带出门口,带往房后的树林,心中念头越发信马由缰,莫非这大人是要……
是该出手推开他,还是干脆喊人……
二人脚步在树林边上停住,眼前一片光秃裸露的大山石,后面便是万丈悬崖,莫清歌放开了云橙站稳,向后退开了几步。
云橙身子一晃,就势坐在了石头上,对莫清歌的所作所为正在不解,只见对方皱起眉头,张口便训人:“这么大的姑娘家,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在李府破案时候养成的习惯,云橙惯性地便要赔笑解释,想说,这不怪自己,都怪今夜夜色太好,花太香,酒太美,侯爷的眼神太温柔,话语太动人……
忽然一下子脑筋转了过来,今次不同于上次了。
上次爹爹捏在这个人的手里,只得委屈自己,迁就这个不通人情的家伙,“大人”前“大人”后,殷勤伺候着。
如今?
哼,各干各的吧。
主意拿定,云橙冷笑一声:“大人管的有点太宽了吧。”
莫清歌有点发急:“我拿你当自己人,好意劝你一句,你怎地不识好歹?”
哼,自己人?
一言不合,就把刀子架在人脖子上。有这样的自己人吗?
* *
云橙发现,自己肚子里的火气积攒许久了。
但是她没敢提上次的事,眼睛瞄了瞄莫清歌腰间那把绣春刀。弯曲的刀身,乌黑的刀鞘,即使在黑夜里,依然充满不祥的煞气。
恐怕一提起,这把刀还是会像上次一样,当啷一声出鞘,架在她的脖子上。
云橙决定不提了,忍住气,调匀着呼吸。
没想到这莫清歌还没过瘾,训人的话一句接一句跟上来:“还有,这青玉蛟龙,我告诉过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就这样随便让人看见?”
云橙低头一看,这才明白,他方才眼睛瞄自己胸口是所为何来,忙把青龙藏回衣服里面。
这个人话难听,脸难看,但是似乎……还真的是好意。
就像他说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云橙心里积压的火气莫名松动下来。
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发嗔道:“大人未免也太过小心了,我们那是在京城,现在是金陵,有什么打紧?”
莫清歌神色依旧忧心忡忡:“话虽如此,我还是担心,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
今夜有月。
月上中天,一片清光洒下来,云橙兴趣十足地看着莫清歌,看着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他的眼睛亮闪闪,仿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万一她出点什么事,他……会怎么样呢?
但莫清歌的话却突然停住了,转了个新的方向:“明日傍晚,你同我一起出去办案。”
啊?
云橙心里一声苦笑,大人还挺抬举她。
可是今时不如往日了,上次她是为了救爹爹,这次她另有使命,跟他办什么案啊,真是!
念及此,云橙嫣然一笑:“大人抬爱了,可是我这次来是另外有事,恕我不能从命了。”
莫清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点恍惚:“我跟侯爷说了上次咱们的事,李大人的案子你有很大功劳,于是他特意请了你前来。”
什么?
云橙心里大大的叫了一声苦。
原本以为这次总算接了一单好活儿,山间美景,名贵酒菜,婢仆成群,奢华生活。
虽然美中不足,住的是凶宅,有厉鬼索命,但有侯爷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知情识趣的优雅男子相伴,笑容跟话语一样令人如沐春风,整日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勉强也抵得过所受的惊吓了。
谁知,竟然半路被劫,凭空又冒出来这么一个黑脸上司。
唉,都怪自己,在李府的案子里表现得太聪明,太能干了。
云橙妄图挣扎挽回,强笑着说:“大人,此事怕是不妥,我需得贴身跟着侯爷,否则若是出了一差二错,我爹跟朋友没法交代。”
莫清歌脸色一沉:“我的话你没有听明白?是我跟侯爷提到上次的事,他才托了朋友给云前辈写信,请你和江河来,就是来帮我办案的。”
完了完了,这差使是彻底逃不过去了。
但是,事情往好里想一层的话,既然是他把她拉来的,莫非他……
她期待的目光投向他,他的目光却望向了远处的山林,嘴里淡淡言道:“原本巴望着云前辈能亲自来,没想到他老人家行动不便,派了你。”
云橙心里彻底泄了气,自己想多了。
被山风吹了这么半天,云橙脑子清醒了不少,这位“朋友”便是爹爹所说的汪文言了。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布衣,一封信连起了朝堂与江湖。
一头是大明王朝数一数二的达官显贵,五代世袭的侯府,另一头是江湖中最神秘的盗门。
唉,还以为自己与那小侯爷,一个飞天女盗,一个清贵王侯,千山万水,一夕得见。
神秘的缘分,意外的邂逅,上天赐予的那种。
原来人家不过当她是锦衣卫的编外差官,来办案的。
云橙垂头丧气,站起身来就要走:“告辞了,明天跟着大人办案。”
莫清歌伸手一拦:“案情你搞明白了吗?就办案?小侯爷都怎么跟你说的?跟我说一遍,他没有提到的,我再补一补。”
云橙无奈停下脚步,这就开始干活儿,讨论案情了?
一阵山风吹来,她打了一个颤,于是可怜巴巴看了莫清歌一眼:“大人,冷。”
大人皱了皱眉,解下了自己的披风。
披风带着体温裹在了云橙身上。不错,不光是飞金绣彩的华丽好看,还是上好的料子制成,挡风。
二人一起坐在山石上。
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密谈之所,不怕有人偷听,云橙讲了一遍从小侯爷那刚听来的鬼故事。
* * *
侯府的不幸遭遇,简短截说,就是小侯爷的爹,老侯爷,死了,而且是被鬼魂索了命,就在这所神仙洞府般的山间别院里。
七日以前,老侯爷跟往年一样,如常带着亲随仆从上山,为的是赏玩紫金山上的春景,没想到的是,上山之后当天晚上在林中散步,便说见了一个白衣女鬼,眼中流血,舌头长长地吊在外面,吓得魂飞魄散。
一起晚宴的时候,云橙听小侯爷讲到这儿,插嘴问了一句,当时有别人看见吗?
小侯爷回答,老侯爷一生风雅,想独自赏玩月色,特意摒退了仆从,没想到真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其中有一个是女鬼,于是吓得大喊大叫,等仆从围过来,鬼已经不见。
吓掉了魂的老侯爷,当晚就想下山,没想到,好巧不巧,下山的绞盘绳索居然断了,老侯爷年高体弱,徒步下不得山,只能心惊胆战将就住下,想着一大清早起身就走,没想到当天晚上,便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