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歌一气儿跑出了城,上了官道,远远望见三岔路口的那棵大树。
大树的阴凉近在眼前,莫清歌停住马,拿起腰间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忽然觉得饥火上升,火烧火燎。
一仰头之间,头上树影婆娑,光影闪动。
莫清歌下马,抓起一把石子,催动劲力,向树上打去,石子发出破空之声。
一向惜字如金的他怒声喝道:“下来!”
格格一声轻笑,一个少女从树上轻飘飘落地,一身鹅黄色春装,裙裾翩然,如同一只灵动的翠鸟,少女的淡淡体香随春风飘散,侵入莫清歌的鼻端。
正是云橙,大眼睛乌溜溜一转,一声轻笑露出两个梨涡,双手轻拍称赞一声:“大人果然聪明!”
莫清歌皱眉,把手一伸:“东西还我!”
云橙笑盈盈:“大人别着急。我拿你东西,本来就是为了要还给你的,李大小姐我带走,也是为了替大人破案的。”
莫清歌神情更冷:“交出来!”
云橙甜甜一笑:“大人别着急,我没别的请求,就是想给大人当一个办案助手,只要大人答应我……”
莫清歌怒火上升,眼中带了寒光:“从来没人敢要挟我。”
云橙立刻收了笑容,眼中露出楚楚可怜之色:“大人言重了,我如何敢要挟大人。只不过我自小没娘,爹是唯一的亲人,如今祸从天降,我爹若是被冤死,我也活不成了。因此求大人成全我的孝心,就让我跟在大人鞍前马后,做个小小帮手,本门的小小本事虽然微不足道,对于查案却偏偏有些助力,大人何不效法昔日孟尝君,成大事不拘小节,岂不是两全其美。”
旁人的求恳对于莫清歌而言,从来毫无触动,尤其想到“鞍前马后”四个字,他的头皮发了麻:“我一向独来独往,最恨有人在旁……”
云橙又恢复甜美的笑容:“大人不必忧虑。皇上限十日破案,我估摸着咱二人联手,三天五日,就能抓住凶手。我又不能跟大人一辈子。”
一辈子……
莫清歌从来不与女子打交道,此番被盗门女子用旁门左道纠缠上了,果然觉得十分烦恼,心内一烦躁,一拉马缰绳,想一走了之。
云橙有心卖弄轻功,一个漂亮的凌空飞身,拉住马头:“大人莫要嫌弃我是个姑娘家,你可知,姑娘家有姑娘家的好处?李小姐跟我说的事,未必便会跟大人说。不要说大小姐,就是李家满府的家院婢仆,大人听不到查不到的东西,我都有办法探听到。”
她这牛皮吹的大,莫清歌终于被勾动了点兴趣:“大小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云橙却又卖关子,嫣然一笑:“这荒郊野外,也不是说正事儿的地方,大人奔波到现在,想必还没有吃饭呢,城边有一家好吃的面馆,我请大人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说。”
莫清歌被她搅扰半天,到此时明明应该怒火高上三丈,可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今日的春风格外消炎去肿,这怒火升腾到了一半,竟自在半空中消散了。
怒火一去,饥火上升,越发觉得饥肠辘辘,思忖一瞬,便调转马头上了马:“吃饭便吃饭,用你请什么客?”
云橙一见自己三言两语,竟然说动了这个阎王,大喜过望,赶紧顺竿子往上爬:“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反倒要请我吃饭?”
莫清歌不答,继续策马前行,云橙施展轻功跟了几步,眼看跟不上,在后面喊:“大人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莫清歌好歹勒住了马头。
云橙轻飘飘落在马背上,伸手便去抱莫清歌的腰。
莫清歌一掌拍开她的手,森冷目光回头扫了她一眼。
云橙只觉遍体生寒,赶紧缩回手,夸张地伸开双臂,以示自己纯属无心。
马跑动起来,云橙立刻东倒西歪地在马背上晃悠。
莫清歌再回头,斥道:“拉腰带!”
马跑动起来,云橙在莫清歌背后拉着腰带,嘴里小声吐槽:“比女人还矫情!”
莫清歌没有听清:“说什么?大点声!”
云橙赶紧掩饰:“啊,我是说,大人辛苦了!大人身上这件衣服固然英俊潇洒,十分好看,可是也该换下来了,属下帮你洗完再上身吧。”
莫清歌没再说话,却沉下了脸。
第一次和一个姑娘这么亲近,共乘一匹马,居然被嫌弃了。
饭馆老板和小二看着莫清歌带着云橙进来,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畏惧加讨好神色,云橙看在眼里,虽然是诸多烦忧,却心头乐滋滋的冒泡,生平头一回尝到了狐假虎威的美妙滋味。
她拉着莫清歌坐在最好的座位上,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小菜。莫清歌饿到极处,狼吞虎咽。
云橙看着他的吃相,想起了自己养过的一条小狗,心中莫名一软。
此前她在莫清歌面前谈笑自若,花样百出,其实都是乍着胆子强撑,只有到了此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额头亮晶晶的汗珠,身上的男子气息,混合着热力,还有贵重的檀香气息,暗暗扑在她身上,那晚的恐怖景象不知不觉,浑忘了大半,只觉得这人除了凶恶些,其实跟她爹、跟江河,也无甚分别。
心中这么一松,手里不由自主就斟了一杯茶:“大人喝口水,顺一顺。”
莫清歌喝口水缓了一口气,发现桌上的菜已经被自己风卷残云吃了大半,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不吃?啊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云橙不介意再告诉他一次:“我叫云橙,李大小姐已经请我吃过一顿了,不过……我也可以再吃点。”
她拿起筷子猛吃几口,莫清歌却忙问:“李大小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云橙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看向莫清歌的瞳仁深处:“请大人先告诉我,我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受了重重的刑罚?”
面对一双少女的盈盈水眸,莫清歌忽然躲开了视线:“你爹没受刑。”
啊?
云橙意外,立刻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大人你虽然嘴硬,心肠却是最软的。”
莫清歌赶紧澄清:“千万别误会,我从来不心软,是你爹自己有福。”
云橙睁大了眼睛,心里有点懵,这叫什么鬼话?
莫清歌体谅云橙的心情,一句话交代了云雀的际遇:“你爹晕血,一鞭子抽下去,刚见了点血痕,他便晕了。”
云橙十分吃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爹晕血?我怎么不知道?……对呀大人,他既然晕血,人肯定不是他杀的。”
莫清歌点头同意:“多半不是他杀的。李大人被捅了二十余刀,血流遍地,你爹到了凶案现场,点了火折子,怕是一见血就晕倒在了床底下,锦衣卫到了现场,才发现还有这么个人。”
这真是……难怪坊间的传说没有人提到他。
云橙拍拍胸口,安下一颗心,继续忽闪着大眼睛:“大人,既然这样,不如先把我爹放了,属下再帮您办事,保证抓到真凶。”
莫清歌忽然沉下脸:“再废话,莫怪我不客气。”
翻脸比翻书还快,真乃活阎王本色。
云橙赶紧收蓬:“属下错了,属下不敢,说正事说正事。”
此时老板和小二都已经躲了,陈设风雅的店堂内只余一个俊美男子、一个娇俏少女,并肩而坐,喁喁细语。
远远看过去,窗外杨柳依依,一湖如碧,融融春日间,好一派美好如画的旖旎光景。
谁也不会想到,二人在开案情分析会,满口尽是血淋淋的凶杀之事。
为表达诚意,云橙先把自己金取门中的事,她爹去凶案现场做一单活儿,交代得一干二净,至于自己目前还不清楚的,去做什么活儿,接的谁的单,也承诺立刻去查清楚。
莫清歌倒也知无不言,把案发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跟坊间传说的大差不差,跟云橙的猜想也差不多。
密室门打开,跑出来一个奇怪的凶手,明明在眼前,却追不上,找不到,就成了鬼杀人,她爹既然晕在了现场,就成了替罪羊。只有找到这个人,她爹的罪名才能洗清。
二人对完了各自知道的情况,沉默了一会儿,莫清歌追问:“李大小姐从家中逃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橙一时失神,言简意赅说了实话:“我只来得及把她藏起来,还什么也没来得及问。”
莫清歌被她纠缠了半天,忍了这许久,终于怒不可遏:“你耍我?”
云橙一看他的眸色转冷,森寒如冰,显然是动了真怒,眼珠一转,赶紧往回拉:“大人你又说这见外的话。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但我们已经成了好姐妹,今晚我们姐妹联床夜话,凭我的本事,哪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事?”
莫清歌眸色变幻不定。
这丫头,分明是在耍他。
依着他的性子,正该一手抓过她,扔出窗外。
云橙一向伶俐,此刻当然感觉到了不妙。
那张白玉般的俊美脸庞,神情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可是浑身散发一种危险感,活像一只要扑人的猎豹。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破窗而出,被扔进湖水里的曼妙身姿,赶紧要开溜,笑道:“大人既然认下了我这个助手,属下这就去办事。明日一早送大小姐回府,大人就在府里等着破案吧。”
她叽里呱啦,几句话安排好了后续的事情,就好像她是莫清歌的上官一样。
一边赶紧转身就往外走,生怕莫清歌伸手来抓她。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偷眼回头看了一下。
见莫清歌原地没动,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大人,我跟李小姐自称是六扇门的女捕快,大人明日见了我,莫要戳穿我啊。”
莫清歌皱眉:“偷人家六扇门的东西,马上给人还回去!”
听这意思,大人的怒气仿佛消了一些,而且真把她当自己人了。
“属下遵命!”云橙甜甜一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