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温度比地面更要低几度,墙壁潮湿,散发着浓郁的木材和陈酿香气,混合着霉味。
除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空酒架、歪在一侧的酒桶外,再无其他。
沙姆·埃里克森三个小时前还见过的人质,温特·德雷斯哈登。
不见了。
沙姆还记得刚见到那个贵族青年的时候,虽然已经被杰斯·德尔当成人质关了好几天,却意外的有精神,正悠然地躺在草床上哼着歌。
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从容,丝毫不恐惧。
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是我父亲来赎我了吗?”
第二句话就是:
“我是塞夫林·德雷斯哈登大公爵之子,温特·德雷斯哈登。不要伤害我,我的父亲很富有,他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娃娃脸的棕发少年笑着,却令身后的小喽啰感到毛骨悚然。
阿隆皱眉扯了扯沙姆的袖子,眸子盛满担忧:“这下该怎么办?”
沙姆转过头,冷静地安慰道:“哥,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而后问站在一角满头冷汗的喽啰:“矣弗,是什么时候发现人质不见的?”
矣弗被叫到名字,一阵冰冷的颤栗从头顶延伸到脚尖,他的声音颤抖着回答道:“就是在刚才,我一发现就立刻去汇报给您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笑吟吟的无害少年,他总是有种莫名的恐惧。
沙姆缓步走到他跟前,灰色眸子闪着奇异的光,紧紧盯着他,声音平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矣弗紧张地摇摇头。
沙姆笑:“很好。”他鼻翼煽动两下,声音依旧平静又似带着一丝嘲讽:“你喝酒了?”
“嗯...”矣弗知道或许是自己在值守期间喝酒昏睡,才导致人质逃跑的,却不想承认,撒谎道:“就喝了一点,我保证!我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
沙姆似能看透人心:“哦?那人质是怎么不见的?”
矣弗嗯啊了半天答不上来,沙姆旋即笑了:“开个玩笑,这不怪你,矣弗。我会解决好这件事的,你去休息吧。你会替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对吧?”
沙姆不着急找人质,却要他保守秘密。
是想瞒下这件事?
矣弗感到强烈的惊慌,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内心仍是不敢相信。
沙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走了。
“等等!”
矣弗刚走了两步又被叫住,心脏狂跳,猛的回头问:“怎么了?”
沙姆笑的亲切:“和你一起喝酒的都有谁?”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矣弗如实回答:“额...托比·科斯塔...罗瑞尔·里奇...乔亚...还有伊·迈耶。”
“托比...伊·迈耶...”沙姆重复了一遍这些名字,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矣弗松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大步朝地下室出口的阶梯走,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踏上台阶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冷意贯穿后背,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只大手就从左肩上方穿过,死死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便脖子一凉,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视线模糊起来,只见血红喷涌。
*
午夜时分,雨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的滴答声,如同一首催眠曲。
然而,对于坐在旅馆吧台前高脚椅上的弗伊来说,这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困意。
眼前的发现太令她在意了。
艾尔迪亚国语言类似弗伊上辈子里英文的变体,每个单词也由不同的字母组成,但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写法和发音截然不同。
弗伊刚醒过来那段时间对语言的使用并不熟练,怕别人把她当傻子,刚开始都不敢多说话,立的是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人设。
被当成哑巴总比当成语言智障好。
在前驻扎兵团的时候,她曾经认真地通过书籍,或花大价钱找精通语法的学者学习过艾尔迪亚语。有同事的小女儿会偶尔在办公室做功课,她就拿张纸凑旁边跟着小女孩学写字,认真程度堪比高考。
吃饭、喝水、训练的间隙,任何时候,甚至在梦中都在学习。
如果这个国家有学习竞赛的话,那女王应该亲自为弗伊颁发一枚奖章,奖励她在学习这件事上执着的、非凡的、卷死所有人的精神。
她身边的同事或士兵很多都没有接受系统的教育,语法用的乱七八糟,发音也偶尔带着地方口音。弗伊的发音和语法是十分准确的,韵律优美。
在四处游历期间,还曾加入过某不知名乡村学术协会,每周定期参加村头辩论赛。
大多时候都是以理服人,道理圆不上就诡辩,当对方也开始学习她的诡辩时,她就开始激烈“友好”问候对方,总是领先一个版本,将老头气中风了好几个。
利威尔曾经说,她说话听起来颇有种装腔作势的贵族做派,真是令人不快。
翻译过来大概就是:你说话真的很装。
......优雅,懂不懂?
在打人的时候,优雅的“问候”别人也是一种体面。
弗伊不会因为利威尔不喜欢就去改。
这是她的坚持,到哪都要当文明的体面人。
当然,体面的标准又是很灵活的。
在利威尔说完那句话后,弗伊那一整天都没主动跟他搭话,直到晚上训练结束,利威尔主动搭话才算完,并且他之后也没再说过类似的话了。
利威尔跟她搭话,大概间隔了一个白天。
而弗伊则是半天就要忍不住搭话了,至于她那次为什么能坚持一整天,全都靠上司埃尔文把她押到办公室,谈了半天的“心里话”。
内容大概就是……
“你要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我都是为了你好。”
“人类事业崇高……”
“要把调查兵团当成家……”
后面就变成了:
“最近生活和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我就那么让你没话说吗……”
“唉,你以前对我都没有这么冷漠的……”
酸的发麻。
想远了,思绪飘回来。
弗伊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确定艾尔迪亚国语言中并没有“ok”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地方性习惯手势,或是眼花看错了?
金发青年优雅正统的发音一听就是接受过系统的语言训练,与他衣衫褴褛狼狈的模样明显不符。而且察觉到有一丝是“同类”的可能,弗伊也想好好确认一下。
面前的吧台上放着一小盘烤栗子,是弗伊专门点的。栗子是用玫瑰花精浸泡过,再置于镂空平锅中,炙以炽火。弗伊捏起一颗,还有些烫手,轻轻吹了吹放入口中。
外皮炙烤得金黄酥脆,但内里却是软糯香甜。一股浓烈的玫瑰花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将那盘栗子往身侧青年那推了推,状若随意地问道:“你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呀?”
金发青年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听到弗伊问话,从桌子上抬起头,漂亮的绿色眸子如湖水般,迷迷蒙蒙看向她:“嗯?”
弗伊耐下心又重复了一遍。
青年呆呆地眨了眨眼,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已经十分疲惫,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
旅馆老板不但拒绝了他赊账的请求,还要把他当乞丐赶出去
他还能留在旅馆,有个能避雨的地方,全都得益于身边这位小姐的帮助。
明明之前所有人都对他很友好嘛......
他惯常接受别人的好意,所以对弗伊的善意也没有多少怀疑。
金发青年强撑起精神,看着弗伊比出那个“OK”的手势,编个理由倒也不难,他想了一下:“啊……这个……这个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意思是‘好的,我知道了’。”
弗伊仔仔细细盯着这位金发碧眼、面色略显沧桑的美少年,对方一脸的真诚,笑意也很温柔。
人的真诚是可以装出来的,她作为装傻充愣一流大师,从不轻易相信人表面所呈现出的信息。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说了这句解释,弗伊更加怀疑了。因为她在偶尔说漏嘴的时候,找的理由也是“在一本书看来的”。
听到这个内心预设过的答案,弗伊简直兴奋地身体微微颤栗。她欺骗起来从善如流,装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什么书?其实我对这种有趣的交流方式也有过研究。”
说着她举起左手,手心朝着自己,接着五指握拳,缓缓竖起中指。
微微一笑,道:“这是……表示‘尊敬'的意思,也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不知道我们看的是不是一本书?”
青年看着上辈子那个国际通用的“友好”交流手势,愣住了……
本来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结结巴巴地说:“书……什么书?”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荒谬的可能性,显然没有弗伊顾虑的多,几乎脱口而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一把抓住弗伊的胳膊,激动地喊道:“难道你也是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