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白光消失了。巫成仍然坐在神台的对面,只是那三副开好光的面具已经不见踪影。
“大牛。”巫成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具都收箱了吗?”
大牛应了一声:“都收了,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你要去查查不?”
“不用了,你办事我还不放心吗?”巫成说着,走过去拍了拍大牛的肩,“那我就先回去了,剩下的辛苦你了。”
“回吧。”
走出傩堂,刺眼的阳光映到巫成的脸上,他抬手遮了遮眼。刀山上,一级级刀阶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虽然仍然看不到刀山的尽头,可巫成的心却安定了许多。
那是个梦,可又不是个梦。
巫成坚信,只要他能带着灵翊爬上刀山,那她就一定能转世投胎。
巫成勾起嘴角,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
师父一定会高兴的。
……
“你这简直是胡闹!”师父猛地将药碗掷到地上,巨大的声响吓了巫成一跳。
“巫成,你也中了邪了吗?攀刀山的代价现在就活生生地摆在你眼前呢,你竟然还想去爬?不要命了是吗!”师父说着,伸手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黄蜀兴。
黄蜀兴尴尬一笑:“是啊,巫傩师,我现在是知道了,这刀山的确不是谁想爬就能爬的。就像你劝我的一样,还是尽早放下这个念头吧,别把自己都赔了进去才好。”
其实早在开光仪式结束后黄蜀兴就想要离开的,可他的手毕竟是在村子里伤的,师父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非要等他手养好了才行。
“攀刀山这事是正神亲口指点我的,师父、黄杵师,你们不是说了吗?攀刀山看的是仙缘,也许这就是……”
“那是你犯了癔症!”师父吼道,“梦里的东西岂可当真?巫成我告诉你,你攀刀山这事我不可能同意!你要是不想早早的气死我,往后就休要再提这事!”
黄蜀兴也劝道:“巫傩师,人们不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这事真假难辨,不如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倘若神仙再次入梦相助,那倒还有几分可信了,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再来几次我也不会同意的。”师父呛声道,“我不会让他白白送命!”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灵翊去死吗!?”巫成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
灵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
“师父,”巫成继续说道,“你真的忍心看着灵翊再死一次吗?”
轰的一下,巫成的话直戳进灵郭的心坎,他猛地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死丫头,跑哪里去了,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回家!”那时候灵郭的身体还算康健,他戴着个雨笠一边骂着一边把晒在院子里的干菜往屋里收。
灵郭的妻子没得早,她去的时候灵翊才只有三岁。灵郭一个糙汉子,不懂得怎么照顾女娃,索性就照着隔壁家的方法有样学样,结果他把灵翊给带得无法无天,天天跟着隔壁的秃小子疯跑,叫都叫不回来。
灵郭叹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
天尽头突然炸开一道惊雷,灵郭仰头往窗外看了看,雨又下得大了不少,哗啦啦如瀑布从房檐倾泻而下,很快连成一道雨帘。
见灵翊还没回来,灵郭心里有些打鼓,即便想到灵翊可能是在哪儿被雨困住了脚回不来,可他还是觉得心慌。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灵郭坐不住了,他抄起雨笠冲入雨夜,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灵翊离开的方向找去。
大雨携风打在脸上,连雨笠都没了用处,灵郭很快就被浇得浑身湿透。他一面找一面喊,可除了雷声,无人回应。
找不到女儿,灵郭愈发心急,雨雾遮眼,他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里乱窜。在走到一个下坡路时灵郭不慎踩到湿泥,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山路滚了下去,自此失了意识,一直到第二天天晴才被路过的村民看到,抬回了家。
灵翊雨夜失踪,一连六日都没有消息,而灵郭也一蹶不振,除了喝点水外不肯进一口饭食,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
直到第七日夜里,灵郭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屋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初灵郭只以为是老鼠,并没在意,可那声音却持持续不断的传进耳朵,细听又像是有人在反复踱步。灵郭心里好奇,于是掌灯出门。
他走出屋子,意外发现墙根底下竟然站着个女子,那人披头散发,面白如纸,听到声音后她转过头来,两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小翊吗?”灵郭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微微一点头。
灵郭的心脏猛地一疼,他踉踉跄跄地跑到灵翊身前,提灯往灵翊的脸上照去。
那是一张满是死相的脸,毫无生气。灵郭伸手碰了碰她,可从掌心传来的却是一片冰凉。
“小翊,你……”后半句话,灵郭没说下去。
他毕竟是个傩师,这几年做引路灵童也没少同死人打交道,灵翊这样,他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死了,而且已经没救了。
人们都说七天还魂,倘若灵翊真的死在下暴雨的那天,那这么算来,今天恰好是第七天。
“饿了吧,你……你快进屋去,爹给你炖个鱼吃。”灵郭强撑着走进屋子,灵翊跟在他身后,一脸木讷。
他当然知道灵翊吃不了任何东西,可他现在就是想做,他想让自己忙起来,这样灵翊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就不会占据他的脑子。
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敲晕、刮鳞、开膛破肚……灵郭每一步都做得仔细,他曲着背坐在小木凳子上,背朝着灵翊,时不时抬起手不知道是抹汗还是抹眼。
灵翊失踪前一天跟他说过想吃炖鱼,可就因为嫌麻烦,灵郭拒绝了。
“小翊啊,”灵郭吸吸鼻子,“爹炖鱼很快,你再等等……”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忽然垂下头,浑身颤抖着呜咽起来。到最后,他用沾满鱼腥味的手捂住脸,哭得几乎断气。
自那天之后,灵郭再也无法忍受鱼腥味,闻到便会呕吐。同时他也无法再扮作引路灵童替死人打点前路,一看到他们都好好的投胎去了,灵郭就会想到灵翊,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无能,怎么也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师父,你真的忍心看着灵翊再死一次吗?”
巫成的质问徘徊在耳畔经久不散,这让灵郭感到窒息,他仿佛又回到了灵翊死去的那个雨夜。
怎么忍心,是啊,他怎么忍心!
这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女儿啊,是妻子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巫成送死。
沉默半晌,灵郭闭上眼,他的声音颤抖,可语气却又无比决绝:“死了的……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