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霍炳秋等人等到前来例行查验的钦差御史的时候,他们正在练兵。
太原郡的人没给他们准备演武场,他们就自己找了一处被战火烧毁的农田练兵。为了避免纷争,还找到了那片农田所属的农户,给了他们一点银钱。
出乎霍炳秋意料的是,这家农户对此感恩戴德,还说附近的农田都可以占用,反正好多农户都已经跑了。
“跑了?”
霍炳秋愕然,太原郡外都是良田,之前鬼蛮也没有打到这里,怎么农户能跑了那么多呢?
再问,农户就说不知道,也不让霍炳秋进屋了。
自从来太原之后所有事都疑点重重,霍炳秋决定也不再和太原郡的人打交道,等钦差处理这些事。
霍炳秋一行人只是临时驻扎在这里,钦差也就只拜会了他们一次,就去太原郡内调查了。
钦差在太原住了约莫半月,似乎没查出来什么结果,写了个太原郡守为官称职、御敌有功的折子,就准备再去下一个地方。
霍炳秋觉得不对。
太原城内一切都不对,且不说之前迎敌时为何会狼狈成那样——太原又不是久经战事的上郡,人口富足土地肥沃,粮草供应充足、兵强马壮,短短几日怎么会落到还要援军支援的地步?入城时太原郡守衣袍一尘不染,对待上郡军的态度也很奇怪,尤其是这几日在城内的见闻——为何农民逃了那么多?而且,这钦差进城好像也没查什么啊,怎么就为官称职、御敌有功了?
霍炳秋决定趁着钦差还没走,赶紧派人掉调查一下这城内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矜伐以前在京城也兼管过查案,于是自告奋勇要去调查,霍炳秋同意了。
顾矜伐领了一小队人入城,两天就查出来怎么回事了。
霍炳秋震惊于顾矜伐查案效率之高,更震惊于他把太原郡衙门的各种文书都拿来了——他甚至把太原郡郡衙的主簿抓来了!
“这这这……”霍炳秋一边看文书一边大惊失色,然而在看过那些文书后,他更吃惊了:“这是……朝廷拨给太原的粮饷如此充足,为何府库空虚至此?”
在仔细检查文书,就会发现账目有很多对不上,空缺的那部分粮饷到哪里去了,不得而知。
霍炳秋放下文书,问那个被绑来的主簿:“太原郡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实招来!”
那主簿似乎是早就被顾矜伐敲打过了,被霍炳秋的严肃脸色又吓了个半死,混乱道:“郡守大人常年将粮饷的一部分送到城外,具体是送到哪里了下官、下官也不知道啊!”
霍炳秋把这人暂时扣押下来日后当证人,但是仅凭他们也没办法将此事下个结论,于是他们又打起了嬴惑的主意。
嬴惑会意,拿出闻香玉给姬宇传讯。
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嬴惑肯定不能暴露自己,就假装这闻香玉是霍炳秋的东西,将闻香玉的传讯接通后递给霍炳秋。
霍炳秋没见识过这么厉害的法器,没第一时间开口。嬴惑生怕姬宇开口叫自己,赶紧喊道:“皇上。”
那边的姬宇听到嬴惑对自己的称呼变化,意识到他应该有事要说,于是说:“何事?”
霍炳秋这才反应过来,道:“末将霍炳秋,有要事禀报。”
姬宇顿住,意识到那边可能出了什么大事,沉声道:“何事?”
被绑在霍炳秋面前的主簿听到闻香玉那边有人说话,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吓得屁滚尿流,被顾矜伐一个眼神制住。
霍炳秋道:“末将驻扎太原已半月有余,然而太原郡守态度暧昧,城内十室九空,府库亏空严重,兵力不足,上次鬼蛮攻城,还是末将率军支援才守下来。然而钦差至此并未仔细调查,不日就要离开了。”
姬宇那边良久没人回应,搞得霍炳秋忐忑不已,以为他不当回事。嬴惑看众人都有些着急,轻咳一声,道:“皇上。”
姬宇这才回应:“情况属实?”
霍炳秋不敢把话说死:“末将只是仓促调查,若要查得实情,或许还得另派钦差。”
姬宇沉吟片刻,道:“不必,朕亲自前来。”
众人:!!!
嬴惑也吓了一跳,以为姬宇就要这个时候用通天井过来,赶紧制止道:“皇上!”
姬宇这才慢悠悠道:“朕五日后将率新的钦差抵达太原,愿诸卿做好准备。”
他说完这话就结束了通讯,留下众人惊疑不定。
顾矜伐差人将主簿带出去,问霍炳秋:“皇上真要来啊?”
霍炳秋也不知道,摇了摇头,把闻香玉还给嬴惑。
霍炳秋叹了口气,道:“且等着吧,若是来了,也好。”
这边暗流涌动,顾思之那边倒是春风得意。
顾思之在江北很是揽了一波好名声,那装模作样的远行游历便也可以结束,随着魏容止等人回到了京城。
顾思之似乎从揽月堂被关停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回京后想要巴结他的自然不在少数,不过他并不急着应酬。
他先去找了秦汉策,了解这段时间京城的情况。
其实他即使离京,在京城也有眼线,不会真的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想听秦汉策说。
秦汉策见顾思之回京,自然也做足了姿态,在府中宴请顾思之。一边吃,秦汉策一边与顾思之说京城这段时日发生的事。
这段时间京城无甚大事,秦汉策跟顾思之说清了蚀蚁令打落了哪些官员,便无甚可说的了。
顾思之听着吃着,又问:“重开揽月堂一事,可有眉目?”
秦汉策垂眸微笑,再抬头时又换上一副忧虑的表情,微微摇头道:“您乐善好施的美名传至京城时,确有几位大人帮忙说话,劝谏陛下重开揽月堂。可陛下将此事按下,并无重开之意。”
顾思之皱眉抚须,秦汉策又说:“在此之前,陛下也不是无意重开揽月堂......只是,他似乎要找旁人担任揽月堂堂主。”
顾思之猛地抬头,惊怒道:“什么?!”
他手上的茶盏瞬间爆裂,茶水四溢,将秦汉策吓了一跳。
秦汉策惊吓过后马上冷静下来,起身上前,轻轻擦去桌上四溅的茶水,轻声道:“皇上有意压制我等,也没办法。”
他说着,又给顾思之重新倒上一杯茶。
顾思之完全没注意他的动作:“先是关了揽月堂,又是撤了你的官职,往后还要做什么?是不是还要撤了老夫的爵位、将老夫流放边关啊?”
秦汉策宽慰道:“不至于,老师您先缓缓。”
其实对于顾思之来说,揽月堂的封禁并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当初是他们自己人犯了错,关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以后找机会重开就是了。但且不说顾思之的权利野心,揽月堂也是顾思之经营大半辈子的东西,姬宇竟想一句话就让给他人?
秦汉策看着顾思之喝下自己倒的茶水,说:“或许现在可以重新上书要求重开揽月堂了。”
现在要求重开揽月堂,那堂主之位就不能让给别人。毕竟顾思之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堂主摆在这里,姬宇还能让谁接任揽月堂堂主?
姬宇不想让顾思之继续握着揽月堂的权利,于是干脆不再开启揽月堂,这个道理谁都懂。
秦汉策道:“我们可以多联合一些大人,一同上书。民意如此,陛下不得不听。”
顾思之抚须思量片刻,道:“老夫也正有此意......就是......找谁呢?”
秦汉策似乎是准备已久,推出一个名牌:“户部侍郎,谷辰安。”
顾思之垂眸看去,沉默半晌,道:“......你确定?”
“?”秦汉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推错了牌子,赶紧把这个牌子收起,推出谷辰安的牌子。
顾思之倒是对谷辰安兴趣不大,伸手道:“那是谁?”
秦汉策讪笑两声,将那牌子拿出来,道:“这是太史令乌常。”
顾思之将乌常的牌子拿起来看,问:“你何时结识了太史令?”
秦汉策:“前日我去大佛音寺礼佛,与太史令聊了两句,相谈甚欢,所以......”
太史令掌卜筮历法,兼管祭祀。顾思之思考片刻,问道:“此人如何?”
秦汉策道:“才高八斗,修为甚高。”
顾思之了然,轻轻一笑,道:“如有机会,可否引荐老夫与其认识?”
秦汉策恭敬道:“当然。”
顾思之又看向一旁谷辰安的牌子,道:“明日就去拜访谷侍郎吧。”
秦汉策的小算盘达到,点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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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思之与秦汉策第一次去找谷辰安的时候,谷辰安并没有同意帮揽月堂说话。顾思之并不放弃,拿出老堂主的身份卖惨,说如若再让揽月堂这样关下去,诸多人才都要被耽误,大周的未来也荒废了。
谷辰安自己本来也是揽月堂出身,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番说辞一劝,最后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顾思之大喜过望而面上不显,由秦汉策做东,请他在满堂春吃饭。
至于为什么是秦汉策请,盖因这毕竟是求人,顾思之断不能做这求人之人,于是便让秦汉策做那做低伏小之人。
他们来的时候包厢已经不足,只能选下层雅间,别的没有,就是能听到楼下说书人的声音,略微有点吵。
顾思之向谷辰安敬酒,谷辰安还觉得有些恍惚,连忙接了,道:“不敢当不敢当,一点小事而已......”
几人相谈正欢,楼下说书人忽然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提起来:“且说那小宫女被扔出宫以后啊,不出半月,就被灭了口,尸骨无存呐......”
顾思之被惊到,又被说书人讲的内容弄得不满,道:“这说书人在说些什么?”
秦汉策笑道:“是编排的一些宫里的话本,最近在京内好像挺受欢迎的。”
顾思之又凝神听了片刻,皱眉道:“都是些艳史奇闻,成何体统!”
秦汉策:“本来也是市井小民,不足为虑。”
和顾思之不认同的态度不同,说书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说的内容也越来越离奇,从一开始只是编排皇帝的艳史变成了对朝堂事务的见解——当然,都是放屁。
但是屁放多了,也有可能一两个响能让听众觉得热闹,例如说书人开始讲到这次的蚀蚁令,说皇帝苛待官员、善用酷吏、豪奢专断,并非明君。再说到揽月堂,则对顾思之大夸特夸,说他是千古良师、万古忠臣,此番被革职属实是千古奇冤——说得顾思之都有些难为情了。
这说辞太过,顾思之一下子就听出不对劲,看向一脸淡然的秦汉策。秦汉策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谷辰安答应帮他们为揽月堂说话已经是为难,这次来吃饭也是煎熬,看席间人都已经无心用膳,便主动说事务繁忙,要回去了。
谷辰安离席,此间就真正只剩下了自己人。顾思之老神在在道:“汉策啊,万事,皆不可过度。”
秦汉策微微笑道:“是。”
顾思之起身,也准备离席。秦汉策跟上,问道:“那,老师,太史令那里,还去吗?”
顾思之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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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辰安按照约定上书请求重开揽月堂,说得言辞恳切,朝中也有很多人支持,姬宇却依旧不表态,将此事按下,他还要去太原调查霍炳秋他们说的事。
平白无故去太原肯定不行,姬宇就说是巡游犒军,顺便一起把粮饷带过去。
如果霍炳秋等人说的属实,那诸郡县的问题就很大,而且看起来钦差也不靠谱。姬宇思量过后,决定将自己亲至犒军一事瞒了下来。
泰元八年七月初四,姬宇亲自押粮北行,意在犒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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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姬宇在闻香玉中所说,三日之后,姬宇抵达太原郡。
姬宇突然来到,太原郡守大惊失色,甚至在姬宇派人传信进城将近一个时辰后才开城门迎接姬宇。
太原郡守勉强维持着体面,从城内走出,俯身行大礼道:“不知皇上亲临,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姬宇没有坐车,而是自己骑马,此时于高头大马之上俯视郡守,良久才轻笑一声,道:“免礼,平身。”
郡守心惊胆战,赶紧说已经给皇上安排好了住处,侧身让位,请他进城。
姬宇轻喝一声,骏马喷了口气,缓步进城。
霍炳秋率领的上郡军按理也应该出来迎接,但是太原郡守搞的排场太大,霍炳秋等人就只能在后方恭迎姬宇。
姬宇走到后面,看到身着盔甲恭恭敬敬行礼的霍炳秋等人,目光稍微停顿了一下。
正好嬴惑微微抬头,和姬宇对视了一眼。
嬴惑愣住,随即冲姬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姬宇一顿,赶紧转头。
太原郡守给姬宇的府邸很奢华,但是也远离市井,更别说霍炳秋等人所在的军营。郡守也怕姬宇调查出什么,一直在跟他介绍太原当地的特产等等,显露出的就是一个忠心和淳朴。
姬宇不为所动,道:“朕此番前来,并非游玩,而是想看看,爱卿给朕的太原,治成了什么样子。”
太原郡守浑身一震,然后赔笑道:“回皇上,太原地处前线,此时百姓能走的都已经走了......”
姬宇轻轻搁下茶盏,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道:“不急,今日时间不早,爱卿先回去吧。”
太原郡守汗如雨下,心里焦急万分,但也只能按捺下来,俯身行礼,转身离开。
出了院子,郡守心腹问道:“大人,怎么办啊?”
郡守看着手下恨不得踹他一脚,但还是忍住,咬牙道:“那文簿失踪几天了?”
心腹道:“回大人,差不多已有五天了。”
郡守喃喃道:“咱们这边和钦差都谈得好好的,怎么皇上突然就来了呢......肯定是有人泄露消息!”
心腹连连附和。
郡守抚须慢行,这段时间来到太原的外人只有霍炳秋一行,但是他们被自己安排到了远郊军营,对城内知之甚少,最近也没有鬼蛮人来过,他们怎么会察觉城内异常呢?
郡守还是觉得不妥,嘱咐下属看好此院,然后派人去霍炳秋的军营探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