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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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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小卡回忆线

2005年,由于开始紧张地筹办06年世界杯,加快安联球场的修建成为了俱乐部上上下下最大的事,所以拜仁一年一度的年度大会被推迟了,直到1月16日才完成召开。

他们决定要在慕尼黑北部新建一个青训基地,从向来守得很紧的金库中,拜仁一口气拿出来七千万欧元的天价巨款,存入了专用账户,发誓要在五年内修建出和球场一样的,全世界最先进、最现代化的青训学院之一,不仅要吸引慕尼黑附近的小孩,还要开辟国际市场,提前把好苗子揽入怀中。

喜悦充斥着会议,因为在真急了就忽然就会出奇迹的德国工人的拼搏下,当然主要是预算增加的推动下,安联球场的建设进度大大加快了,比起原本预计的2006年初才能验收的方案快了整整半年——这意味着等到这个赛季结束,等到今年8月,等到新赛季开始,他们就要拥有世界上最现代化和最先进的足球场之一了。

球场已经完工了大半,气派无比地矗立在城市北部,一时间周末开车去远远地看看新球场,幻想在里面看球是什么感觉,成了很多拜仁球迷眼下最热衷的活动。

拜仁的总基地赛贝纳大街在慕尼黑东南部,赫内斯和鲁梅尼格住在城市西边,但最近几个月来,他们每天早上都先开车先绕去北部看一眼球场,再一起往东南上班,像在玩奇迹主席环游Muenchen似的,回来后激动地向每个人分享进度:

“我们有独一无二的会变色的棚子!能变成红的、蓝的或白的(分别代表拜仁慕尼黑、慕尼黑1860和德国国家队的颜色),老天,这是全世界独一份!我都不想和1860合用球场了,它应该只属于我们,只属于拜仁!”

“我们有最先进的设备,包括顶级的草坪、有现在三个大的更衣室、场边的灯晚上还会照小草,四面还挂着那么大的电视屏!”

“球场里将能坐下75,000个球迷,我的上帝啊,上帝看了都得惊讶地张大嘴巴!而且我们站上去看了,最高的地方都那么清楚!”

“vip区的座椅还能发热,冬天得多舒服……”

“多了好多餐饮区,我要在里面放满白肠——”

“你们没法想象停车场有多大,我们真的没有浪费市政|府的地吗?算了,不管了,也许十年后每个人会开两辆小轿车吧。”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环游团,动不动去看一眼绝美的新球场,像是整个人都充满了盼头,情不自禁想微笑似的。这种“拜仁慕尼黑,这就是你能做到的事!太牛逼了我|草!”的豪爽心情刺|激了俱乐部上下改革的欲望,这一次年会上,在鲁梅尼格的全力支持下,劲头十足的主席赫内斯终于通过了几个商议已久的立项——全和新工程相关。

理想这样美好,这是变革的时代,这是欧盟持续腾飞的时代,这是全球化的时代,也是德国上上下下都投入足球建设的时代,是拜仁也要拉起新风帆的时代。可是新时代简直是拿黄金来当煤炭填炉灶,追求理想和伟大也太昂贵了,接连的大工程,疼得财务主席签字时据说哭坏了三份合同才舍得落笔。

让他哭泣的不只是天价青训基地,还有赛贝纳大街的重建计划。基地已经开始盖新的服务中心,好让脱离家庭已久的几个分部,如新增设的国际管理部,能在大本营这儿有个办公地点,重新搬回来和大家团圆,并接受暴脾气主席赫内斯的直接领导。

“我每天连看都看不到他们,却要给他们开工资、买设备花钱?!”他一度被气得站在楼顶乱蹦。

盖一座新大楼确实是迫在眉睫了,现在,不断扩展的俱乐部的一切都蜷缩在使用多年的行政大楼里,这栋白色为主,红色镶边的对称型双|开大楼已经很陈旧了,在新服务中心完工后也将重装,用来收纳一些琐碎的业务。

目前这座老建筑的三楼挤着拜仁的所有高层办公室,市场营销与准入部。二楼则是用于国际关系部、赞助事务部以及事件营销部。一楼和地下一层挤着拜仁女足、IT部门以及二队和青年队U19的更衣室。

作为创收中心的男足当然不会蜷在这里,大球星们自有专用的地方。而且随着女足快速发展,越发成系统,也和男足一样正式建立两年一级的分组青训制,人员正迅速扩张,慕尼黑到处都是想要实现足球梦的女孩,一个大更衣室也装不下了。

姑娘们不会在这四不像的行政大楼里继续拥挤,她们的新地盘也在建,下赛季就能使用。

仿佛只有男足二队和U19球员们短期来看只能继续待在地下了。

青训中心的办公室被勉强赛在一楼角落,青训主管随时可以到地下去,教练也随时可以到地上来。青训球员们做梦都想到“地上去”,他们经常幻想在更衣室里有个“直升天梯”,把他们升到头顶正上方赫内斯或鲁梅尼格的办公室里去,而两位爹状男子正对着他们露出和蔼的微笑,手里握着一支钢笔……这意味着他们被征召进一线队了。

拿到一份职业合同,一份来自拜仁的职业合同,天哪。

光是想想,好多人就快嘿嘿嘿着撞到门上,再软绵绵滑下去了。

今日训练已结束,主帅的训话也结束了,青训主管也难得出现,和他们提了一嘴即将到来的慈善赛的事,让他们回家和父母亲朋宣传,都尽量多买票去看。

地下更衣室里装了两排灯,却还是有种昏暗感——人太多了,臭烘烘的人气也太足了,仿佛有热气在空气里蒸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糊、油腻腻。球员们闹哄哄地涌回更衣室,洗澡换衣服换鞋收拾包,脏倒是不脏,乱也不乱,因为青训格外讲规矩,不然这里早乱套了,就是实在太混乱了。

卡尔已经洗完换好衣服了,他是二队的队长,最被期许的球员,是这个地下空间里最靠近阳光的人,没人捣乱冒犯,即使在公共浴室里,也天天能洗个利索澡。最初有人试图在洗澡这种大家同样平等脆弱的时刻言语挑衅两句,被卡尔抬起眼皮那么不慌不忙地一盯一看,也就莫名气弱和自惭形秽,于是老实下去了。

他正站在自己狭窄的长柜子前慢慢地系衬衫纽扣,金发乖乖地覆在额头上,漂亮的睫毛垂着,像是在思索什么。这是他念的私立文理学校的制服,多得奇葩的细珍珠纽扣,一丝不苟贴合身体的定制线条,和灯光下精细美丽的材质,仿佛都在诉说他的某种和闹哄哄队伍格格不入的地方。

刚进队的球员很容易不太喜欢他,他那种自带的富家哥们气质在所有平民集体运动中都不会受欢迎,而且他对陌生人话不多,让人难免怀疑他是不是那不是高傲又冷漠,表面上岁月静好的,背地里却会偷偷和文理中学的大小姐吐槽队友有穷酸味的坏东西。

不过也许正是初印象总是让人酸溜溜的又有点不安,卡尔在随后展现出的平和、稳定、成熟就能让人迅速产生惊讶、受宠若惊、而后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在背后说他坏话的羞涩惭愧。不过他真正被热爱总是来自于在场上一次又一次让人惊呼尖叫的利索铲断,以及打架时毫不手软的拳头。

从不想蠢主意的头脑,好品格和可怕的拳头让他总是能得到真正的尊敬,继而在队长选举中拿到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投票——他今年冬天就满18岁了,18年来,从三四岁加入幼儿园足球队开始,直到现在,他还从没落选过一次队长。

要是放在十几年后,他算有福了,正是挑剔的hr们最喜欢的那种年龄二十二,工作经验十八年的完美打工人。不过此时此刻,尽管他已做到了同龄人的极致,教练和主管也三天两头就用那种慈爱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把他盘摸一番,但一份职业合同却还是渺无音讯,连哪怕一点点苗头都没有。

所有人都觉得卡尔应该是最不用着急的了,哪怕别的位置吃青春饭,中后卫反而吃青春亏,二十八九岁别的位置的球员快开始衰退时,中后卫一般才刚进入巅峰期,但像他这样的球员,肯定不会缺俱乐部踢球的,大不了练几年再回来呗,甚至还有可能继承家业,或者念大学当高管赚大钱去呢?卡尔的人生路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拿破仑出门,上哪都是赢啊……没人知道的是,他偏偏真的急,急得要命。

但他却只能垂着睫毛,手上慢慢拧这些该死的精美纽扣。

卡尔确实正在思考,他在想主管刚刚说的慈善赛。事情起源于拜仁名宿马克·范博梅尔的母队幸运薛达遭遇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冬窗后就要发不出球员薪水了,即使都快把一线队卖成仅剩十一人了也过不去,于是拜仁紧急与这家荷兰球队确立了进行了一场慈善赛,成本全由拜仁负担,收益却全归对方所有,月底就会举行。

爱屋及乌,及到了名宿的娘家上去,这是何等的胸襟和仗义,消息一放出,就成了天大的美闻。据说一线队全员踊跃参与,球星们将首发并踢满全场,报纸也都在夸奖,拜仁上下有种要办“生命之声”似的激动气氛。

这是球队重要的一次外交比赛,不买票简直就是不支持俱乐部的体面,不爱范博梅尔,不同情可怜的幸运薛达嘛,这怎么可以?必须狠狠地买,赶紧买,明天要抢。队伍里闹哄哄的,都在说你要买几张?别抠门,把你弟弟也带上!滚,谁说我抠门了,我弟弟才三岁,他看得懂什么……也有人推搡另一个,嘲笑他怎么护腿板都破了还不换,对方把东西狠狠装包里,粗声粗气红着脸说要你管。

卡尔想了一会儿票价,在心里叹完气后,倒也不管了,又开始思索即将到来的德国杯比赛。

不避讳的赛制和二队今年爆种级的表现,以及神奇的签运,让他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德甲历史:他们将直接迎战拜仁一线队。

这种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情况,之前还从没出现过。尽管大家都知道一队稳赢二队稳输,这比赛就当是给二队上一堂宝贵的90分训练赛了,可卡尔非常非常重视。

人人都说他会升上一线队,但赛季已过大半,他还是没收到来自拜仁的合同,风声都没有,这说明他根本不在备选单上。像拉姆一样租借到别的俱乐部过两年再回来对于大部分球员来说也是非常可接受的,出去是主力,回来也是主力,还换大合同,比蹲在替补席上荒废青春怀疑自我好多了,可对于卡尔来说不是,他需要留在拜仁,而且只留在拜仁。

他前所未有地需要更多地证明和表现自己,他和每个人一样渴望“直升天梯”,甚至可能还多一点,因为这种渴望有时太多了,甚至会让他有点绝望。

他一直在走神,直到有足球不软不硬地撞到他的小腿上,他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往左边看过去,高高瘦瘦、头发乱翘、五官柔和、眼睛亮亮、耳朵圆圆的托马斯·穆勒站在那儿,把嘴巴咧得像个开朗的大嘴猴,正冲他灿烂地笑,金棕色的发丝在顶灯照耀下发光一圈,简直像金丝熊的光泽。

和同龄人相比,他实在清瘦,五官又显得稚气,套在宽大的球衣和短裤里,就显得更单薄清爽了。他显然是又开心地从U19那边混进了二队这排玩,因为他日常乱跑,也没人在乎,卡尔微笑了一下,轻松地在狭小拥挤的空间中把球勾回自己脚下,而后轻轻踢回给他。

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准很轻巧了,但奈何更衣室里变数太多,球虽然不想找人,但人却会找球,就在穆勒要伸手捞住滑过弧线飞来的足球时,克罗斯忽然冒了出来问他到底走不走了,动作丝滑宛如小海豹冲着球毅然而去,他迅速的动作显然增加了足球与他相击时产生的力量,而后他就被砸得呆滞站在原地,显然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哪来的凶器?

这是怎么了?

我脑震荡了吗?

他甚至过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脑袋,而后皱起了脸。

糟糕,穆勒一叠声嚷嚷,卡尔也赶紧走过来道歉,克罗斯不知是疼得狠了,还是在压抑怒气,抿着嘴坑头不吭声。在卡尔拿出手帕试图按按他的脑壳检查下有没有明显的肿胀伤,像是碰到了他的什么逆鳞,他忽然触电过敏似的,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挡住脸语调很不悦地说:

“别随便摸我脑袋!”

周围人嚷嚷你小子别太过敏,穆勒也不给看,卡尔也不给看,你小子对队长过敏啊?卡尔赶紧推推他们让快走,又和克罗斯道了歉,保证自己下次再也不会这么不礼貌。

“我陪你去队医室,好吗?”

克罗斯像是气大发了,一声不吭,还是捂着脸,猛地提起包就走了。

卡尔和穆勒面面相觑。

“你给我个电话。”卡尔冲他摊开手心:“我回去给他家里问问。”

“没有知道托尼家的电话。”穆勒摇摇头,沮丧地把自己的脑壳放进了他的掌心,眨巴眨巴眼睛说:“他的原话是‘请不要把俱乐部关系带回家’——他有点酷,也有点怪,是不是?”

尽管知道自己不该笑,但卡尔还是没忍住笑了,他把穆勒的脑袋掂起来,和他一起背好包回家去。青训球员们总是走后面的门,每天下训的时候,就是这条道路最热闹的时候,上训时都没那么热闹。

整条马路上到处大呼小叫的,汽车被堵得不断鸣笛,无数个书包足球上下乱飞,甩来甩去,到处都是母亲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和她们克制不住的惊呼或怒骂。坐在路边嚎啕大哭或大声争执的则是因为莫名弄丢了新买的足球,或在训练里和人起了冲突。

卡尔从来不是这片热闹的一部分,原本他总是带着耳机,让音乐代替世界呼啸,安静地穿过全世界。直到某一天,托马斯·穆勒忽然从背后袭来。

“对不起,吓到了吗?我手太重了吗?对不起。我是托马斯啊,托马斯·穆勒,自从升到U15,就再也没人和我重名了,我们一直差一级,一直在相临的场子踢球的,你认识我的,我知道你认识我的……等一下,你认识我对吧!你冲我笑过的对吧,球过界的时候你还帮我踢回去的对吧?那都不是我在做梦对吧?……哎呀,你快和我说句话呀,求求你啦。”

这是卡尔这辈子遇到过最能说话的人,真的。他张了张嘴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摘掉耳机,赶紧一把扯了,喧闹的世界和明亮的托马斯穆勒一股脑地全塞了进来,一切忽然变成了高清儿童彩色频道,卡尔忽然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你别站在路沿上,小心崴到脚。”

这是他这辈子在与人交往时说过最“崴脚”的开场白——叫别人别崴脚。

老天!

他安静的放学回家路正式宣告结束了。

之前卡尔一直与胡梅尔斯同行,他们俩认识多年,关系极其古怪,那就是双方从没发展成那种会去对家家做客的朋友,彼此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关系和克罗斯描述的倒是很像:“仅限于俱乐部”。

这在青训中是极其少见的,小孩子想和对方一起玩是天性,卡尔和胡梅尔斯却同时违背了天性,这概率得多小啊?

场上他们是完美的中卫搭档,场下却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且还不够势均力敌,卡尔到处都稳压胡梅尔斯一头,对方会讨厌他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古怪就古怪在每次一下训,他又自觉地收拾好包等他一起走,还会用那种mean boy的居高临下蔑视他人,进行眼神威慑。

他其实没卡尔漂亮,但发育是青春期最大的优势,卡尔一直是高个,他一直比卡尔还高点,也壮,脸凶起来时候,被他的棕色眼睛盯着,有种被野生动物盯住的可怕感,足够让底气不足的同龄人退避……

他很快就成功地把卡尔原本同行的人全部驱逐,一个不留。

但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到了地铁站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当场散伙。

尽管古怪,卡尔倒也习惯了,直到这个赛季胡梅尔斯不想再在拜仁待下去了——准确来说是他爸爸放弃了。有卡尔这个同位强力竞争者在这儿,他从小到大一直被压一头,在拜仁可以说是前途渺茫,于是他爸咬咬牙离开,带他去多特搏前程了,据说他自己很不开心,似乎还大闹了一场,但这招改换门庭倒是有奇效,卡尔还在这儿前途未卜,胡梅尔斯却据说在那头备受看好,已被当成重点小蜜蜂培养。

失去他,让卡尔莫名失落了一段时间,走在路上仿佛空空的,但要说怀念什么,除了刚认识时他们仿佛也有过一段友情,后来就再也没说过多少话了,他着实想不起来。谁知道没几天,新升上来的皮猴后辈就替代掉了胡梅尔斯。

卡尔比穆勒大两岁,两岁在青训中刚好是一个分组阶梯,所以尽管已经在同一家俱乐部相处多年,彼此也眼熟得很,但他们从没正式来往过,连个自我介绍都不曾有,直到今年17岁的穆勒升入U19——而二队和U19共享更衣室。

于是在错位六年后,穆勒终于和他踩到了同一级台阶上。

他和穆勒一起回家,走了半个赛季。但自从搬家后,卡尔就不是和大部分人一起沿着路直直地去wettersteinplatz站乘坐U1地铁了。

他的路线变成了走三分钟步行经过Groedner街,路过绿森林到达kurz街,坐轻轨15号线或25号线回U2地铁Silberhornstrasse站,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选择直接走过去。但不管是坐轻轨还是走路,都需要最少25分钟,比起直接去坐U1要多花很多时间。

原本他和穆勒,和大部分人都顺路,有时克罗斯难得慢了点,还没走开,他们就三个一起过去。克罗斯和胡梅尔斯一样沉默,从不说话,空气里往往只有穆勒热情洋溢的哇啦哇啦,和卡尔温柔的附和和被逗乐时的笑,每当察觉到这一点,卡尔就扭头去找克罗斯,但对方总是瞪他一眼,而后又把头扭开。

真的被讨厌了啊,为什么?卡尔有点不安地想。但他从不把不安表达出来。

搬了家需要换路线,卡尔就自己先走了,第二天是周六,是整日训练,他惯例到得最早,却被猝不及防地被穆勒赌了个正着——他家里住得远,周末车次砍半,要赶早一班RB的话就得提前一个半小时出门,今天就显然是早起来和他对峙的。

卡尔的好习惯倒是帮了穆勒,更衣室空无一人,空荡的空间非常适合大喊出声。

穆勒像个债主似的霸占住卡尔的座位,腿打开,两手撑着膝盖抿嘴,半弯着腰像个脑门冒火的小牛犊一样气得从鼻子里喷呼呼的气,一听到脚步声,弹起来又委屈又生气地问他昨天去哪里了,他拖着克罗斯找了他一个小时,差点报警了!结果教练帮他们打电话到他家里,他们才知道他自己先走了!

难怪昨晚教练莫名打电话问他到家没。卡尔惊呆了,却还是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搬家了,以后不同路了,我还以为我告诉过你了……”

他在说谎,他明明谁也没告诉,而且格外不想穆勒知道,所以自己拔腿就跑,试图用这种方法逃避询问和关心,大家要是能像胡梅尔斯一样,什么都不说地默默靠近他和默默离开他就好了。但这招对穆勒显然不作数,对方气得才过了十几个小时就把他这么堵在了这儿。

卡尔不得不坦白,但刚刚还生气的穆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似的,而且都不是光速原谅卡尔,而是像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啊,对不起,什么时候讲的,是我听漏了吗?肯定是我听漏了……该死,我就知道我一天到晚说话迟早会出问题。搬家会开party吗?如果开了我可不可以去……”

他跑题的功力真是有够厉害的。

卡尔笑了起来,没回答party的事,只是亲昵地放下包开始收拾东西,问他还有事吗?穆勒赶紧想起来,又重新竖起眉毛:

“那你现在怎么走了?”

“去坐U2,但是……”卡尔说。

“我要和你一起。”

穆勒斩钉截铁道,根本不听自己要支付什么成本,就敲定了这桩回家合同,整个人又美了起来,在更衣室旋转跳跃,克罗斯到了后,他又精力过度旺盛地缠着他要玩跳山羊,被对方一巴掌嚯老实了。

卡尔第一次忍不住在换袜子时莫名其妙地微笑。

穆勒愿意多走一大段路,克罗斯却显然不可能加入的,于是现在“放学路”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今天也一样。

不管多冷的天,穆勒都坚持穿训练短裤,尽管套着羽绒服,露在外面的瘦削的腿却还是被冻得通红,来点风就吱哇乱叫。现在天黑得还是很早,他在路灯下委屈巴巴地一边跺脚一边嚎说冷死了我真的要冷死了,卡尔费劲地在他像弹簧一样乱动的情况下替他再把围巾弄紧点,谁知道穆勒眼一转注意到路边有人停下看他后,一下子又不怕冷了,开始撒开腿,故意跳小马驹一样的滑稽舞蹈,逗得更多的路人停下来哈哈大笑。

卡尔一般是非常包容他的胡来的,就微笑站旁边看,但有时,比如今天,就连卡尔都会真的怕被路过的无聊记者拍下,登报写“拜仁青训球员精神状态成谜”,于是赶紧出手把他拽走。

到了Silberhornstrasse站后,隔着好几米,暖气就扑出来了,这是最惬意最惬意的事,他们从不坐扶梯,而是踏着灰色的楼梯一路迈着长腿潇洒轻盈地跑下去,就这么点距离都能变成一场潜移默化的竞速比赛,有的时候卡尔快很多明显听到穆勒在后面急得呼吸都变快了,就忍不住笑出声站住,穆勒嘴上说才不要你等我,跳到地上又很快乐地举起手大声宣布:耶!我是冠军!

卡尔于是也难得调皮,摘掉不存在的帽子冲他鞠躬致敬,然后他们哈哈笑着顺着深蓝浅蓝脏脏的墙壁一路走进地下,然后等各自的地铁。穆勒要坐U2去中央车站,在那里,他再转城际火车RB6,回他的家乡weilheim oberbay,然后骑上他留在车站的自行车回家,冬天时父母怕他骑着车在地上飞两公里,一路飞出村庄,所以总是到点接他。

那时候人们从没想象过德铁还能变成经常不准时的样子,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卡尔则是坐往反方向行驶的U2回家。

卡尔总是让他先上车,今天也一样。穆勒扒拉着门,一个月能表演六十种不重复的哑剧花样。最后警报声响了,他才终于不闹了,踏入车厢里,趴在玻璃上灿烂地笑着和他挥手离开。

挥到卡尔彻底看不见他,他也彻底看不见卡尔才停止。

簇新的银蓝色、带着鲜艳U2标志的地铁离开,带起呼啦啦一阵冷风,站台上的人全走光了,所有的儿童亮色也和随着穆勒一起离开了,在暖气中卡尔依然不由自主地环住自己打了个哆嗦,他都不懂这哆嗦从何而来。

他转身坐电梯缓缓下楼,去反方向的站台,一分不差,一分不少,永远还有三分钟才到来。

从这时开始,时间就仿佛变慢,变粘稠了,冷风一阵阵从洞口刮过,U2线还没完全换上新车,晚上经常拉旧车过来缓解晚高峰,大概是班次相对固定的问题,这么多天,卡尔遇到的不巧总是旧的。时间到了,老式的深灰色车厢饱经风霜,带着刺耳的、金属与金属用力剐蹭时会发出的可怕声音准时停入站台。人们自己上前砰砰砰地捶打常常失灵的按钮,打开车厢,一步迈入。

外面旧,里面的灯也黯许多,经年累月的坐垫凹陷着,列车员再怎么用心打扫,上面也还是浸透了岁月的灰烬味。这是个大站点,车子吐出很多人,也吞入不少,但不管空不空,卡尔从来不会坐下,他不太喜欢在地铁上和别人靠在一起,或坐在面对面四人座的一角,和对面挂着眼袋的老头面面相觑。

他随意戴上有线耳机,拉住高出的吊环,注意力就开始放空了。车辆开始行驶,除了人下去的时间,外面永远是一片漆黑。一整天的酸疼和疲倦开始在卡尔的身体上用力,推搡他去坐下,但直到他快到家前的一两站,车上才会真的彻底腾出无人靠近的空位来。

这是生活给予他的温柔,一两站宽松的地铁,他坐了上去,享受几分钟的柔软和安宁,而后就又要起来了。

出站后,他又在风里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天已经全黑了,他回到灰扑扑的大楼下,连他这样的十八岁体育生都得把手指头拨红才能把艰涩得像已经和锁生长到一起去、不管上不上锁都一样坚固的铁门拉开,电梯今日又坏了,楼梯灯更是不能指望。

说起来怕人笑话,卡尔其实怕黑,但他已经十八岁了,现在这样的情形放在他面前,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前犹豫了一会儿,选择开始爬。

这栋房子虽然老旧又有点偏远,但离附近的康复治疗中心近,价格又适宜,比父母刚离婚时妈妈还坚持要住的大平层便宜太多,所以卡尔对此没有怨言。而且不管怎么说,家里还行,虽然比原来比那个繁华区的平层小了很多,但好歹是温暖的,就连昏暗的黄灯也叫人慰藉。

他进门,放下包,脱掉鞋子,直接丢进狭小的浴室等着一会儿自己刷,才终于感觉整个人能松下力气。

饥饿到腹部都被穿透的感觉此时才浮现出来,卡尔按住肚子,低头,听到它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听到动静有一会儿,母亲埃里卡这才从客厅转出,她年轻时长得还算端正,卡尔的妹妹莉拉长得就像她,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她依然小巧的骨骼有点挂不住岁月侵袭下变绵软的皮肉,反倒让她生出了一些同龄人没有的刻薄感,这总是让她焦虑和不快乐。

她这一会儿已经换了居家服,没来得及补染的金发和新长出的深棕相间,有点杂乱,披散在脖颈后,肩膀微微佝偻,举着烟,垂着的棕色眼睛看得卡尔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本能想要解释自己等会儿会刷鞋子的,没有第一时间看妹妹站在这儿是需要洗手……但对方还没说什么,于是他的解释也只能像已上膛的子弹一样先憋在肚子里。

不过埃里卡今天像是累了,而且烟卷让她陷入了那种自怜自爱的感受中,也许她刚刚正在房间里一边翻看以前的相册一边刚哭过,让她对世界也不自觉温柔起来,吸了口烟,柔声说:“你回来了?看看莉拉吧,自己随便吃点,冰箱里没东西了就去地铁站旁边的Lidl买。”

不过扫过卡尔柔软的金发和蓝眼睛时,她略微被刺得回到了一点现实里,嫌恶地拧了拧眉头,撇撇嘴,又吸了下烟:“头发怎么又这样了,金得发黄,不好看,昨天看还好些的。”

基因很荒诞,明明是她开膛破腹辛苦生出的孩子,却找不到一丝痕迹,卡尔长得处处像爸爸,只气场没那么爱享受聚光灯,不那么自信到近乎盲目,也没有那种确实需要盲目的自信才能带来的风流和浮躁。

卡尔从来都是一个优等生儿子。

优等生儿子也没法回答这种问题,他沉默着站在那儿,低头努力用头发和阴影模糊脸,顺从地忍耐母亲对父亲恨意在他身上留下的淡淡鞭笞。埃里卡说完就像陷入了发呆,也沉默了一会儿,烟快烧到她的手上来,她才惊醒似的,叮嘱卡尔不要睡太迟,明天训练要加油。

“莉拉今天检查的结果还好吗?”卡尔轻轻问她,试图岔开话题,这也确实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

“就那样。”埃里卡灰暗地说,像是也不怎么清楚,像是不想清楚。她完全没有把检查报告拿来给卡尔看的意思。

“卡尔,我的好karli……”她忽然无缘由地流下一串眼泪:“已经二月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会让你去一线队?什么时候签合同?妈妈只有你了,妹妹也只有你了。”

知道家里境况困难,明明应该上前去安慰很不容易的妈妈,拥抱她,像个男子汉一样给她支撑和爱,就像他在队里轻易就能做到的那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卡尔整个人抗拒得快僵直了。

他恐惧母亲的眼泪,它们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像是有一万条温凉的虫子在爬行,他恐惧母亲的手,恐惧它们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攥紧他的感受。

但他依然愧疚,或者说正是因为无力回应母亲的眼泪,让他更愧疚了。他只能努力在现实中寻找办法——多做点家务,多考一个A+,训练再加倍刻苦一些。或是像现在这样,努力向对方担保就快了。

可是这些办法是这样虚弱无力。

“快了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夏天……”他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了剧烈的失望,不理智地追加描绘最美好情况下的可能性:“也许是下个月,我们要和一线队踢比赛了,德国杯。”

“我不想听那些比赛,卡尔,我不想听,我累了。一场比赛有什么用,上次踢什么队外训练赛,你也说他们很喜欢你,但现在呢?他们只是骗你的,骗你,浪费你的青春,你本来已经可以去德丙、德乙踢球了,才17岁,你就能当职业球员,当球星,因为你比所有人都更好,你知道吗?到时候你再往上踢不就好了,但你被耽误了。”

母亲嗫嚅道,又流下另一行泪,现在她的脸庞对称了,在暗黄灯光下泪痕绷紧的,一张凄楚却不够美的脸,更灰暗了:“算了,我不说了,再说你要不耐烦,要嫌我不懂了……和你爸爸一样。”

再怎样试图在感情上躲避她,这句话还是尖锐地刺伤了卡尔。无论如何卡尔爱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妈妈面对呆站在这里的儿子,显然是不会相信这种爱的。她崩溃地抽身走了,咣当一声撞起房门。

门口立刻响起尖尖长长的、无法压抑的痛苦哭声。

母亲的哭泣让卡尔忘掉了一切属于自己的痛苦,他的痛苦是无足轻重的,母亲的痛苦才是真正的大事,他全身心地为自己怎么小心都无法给她带来幸福而陷入巨大的悲痛。他站在浴室里洗手,用尽全力克制颤抖。内心中有个声音在责备他为什么不能敲开那扇门,去安慰妈妈,责备他为什么不能拿到那该死的职业合同,为什么非要等待着好像永远不会到来的“直升天梯”的机会,而不愿意去低级联赛踢球——离开拜仁,也许他自己的梦想会破碎,但也许也不会嘛。

只要去别的德甲俱乐部,德乙,随便什么都行,都能给他一周三千欧,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个月只有三千欧,那样的话回到家里时,母亲就不会流泪了。

为什么他要像父亲一样自私,一样不肯毫无保留地爱她,一样伤害她?

这个念头捅进了他的心脏,比母亲那一下还要重。他本能想哭,又本能忍住,因为他还没见过妹妹,他不能再耽误了,妹妹肯定早就听见了他回家的声音,听到了妈妈砰砰砰关门的声音,虽然应该听不清他们轻轻的对话,但久久等不到他,再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也该被吓哭了。

他深呼吸了十来分钟才让手掌停止发抖,他告诉自己等会儿再想,把球鞋利索地刷了晾到暖气片上,防止妈妈等会儿要来用浴室来看了又难受,然后洗干净手洗干净脸,涂上护手霜,把手搓温暖,搓柔软,照镜子整理好头发,换着角度百般确认一切都正常,这才去敲了敲客厅另一端属于妹妹的房门。

里面传来开心的、细细的声音:“请进!”

莉拉今年8岁,比卡尔正好小10岁,是个相当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尽管自从她生病后,家里情况急转直下,但她自己并没有对新生活抱怨太多,而是用一种稚童特有的天真和乐观面对了这一切——也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生活残酷的力度。她现在已经基本完全丧失下肢能力了,出去就要坐轮椅,尽管医疗是免费的,但护理和康复都太过昂贵。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卖掉以前的房子和车子的原因,卡尔也是一直这么和莉拉说的。

莉拉已经被放到床上了,她正在看绘本《小兔子卡尔(Karlchen)》。因为主角的名字和卡尔一样,卡尔小时候对这套在德国每个小孩都有最起码一本的儿童绘本又喜欢又抗拒,总是跳来跳去说我不是兔子,然后尚且年轻的妈妈总开心大笑:不,卡尔,你就是小兔子啊!

但对于莉拉来说,这绝对是她最喜欢的书,怎么也看不腻,她唯一生气的是怎么作者没有把她也画进去——她小时候经常趴在绘本上,举着小肉手啪啪啪打它:

“坏书!没有莉拉!”

从十二三岁开始,卡尔就绞尽脑汁地把她也编进故事里哄她。

卡尔温柔地在她的床边坐下来,莉拉早已合上绘本张开双臂,现在终于哥哥进入了手臂可捕捉的范围,她开心地凑过来亲吻他的侧脸。小兔子卡尔是系列丛书,有很多本,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因为广受欢迎,依然在持续推陈出新。但这一本是老书,从卡尔传到她,传了好多年,已经很旧了,背脊和书页都快质壁分离,卡尔想到这套书肯定又出了新内容,他却从来没考虑过,不由得心下一难过,也吻了吻莉拉的脸颊。

他们聊了一会儿莉拉今天在学校的事,卡尔很小心地问她新学校有没有人因为她坐轮椅就欺负她,莉拉摇摇头说不会,有老师一直陪着她,大家都对她很好,卡尔这才安下了心。他开始替她把洗完澡后稍微有点打结的头发轻轻梳理好,抹上精油——护工急着下班,妈妈则是越发注意不到这些小事。

莉拉在这时候就要缠着他讲故事了。

“从前,兔爸爸兔妈妈,小兔子卡尔和妹妹莉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要不要。”

莉拉头摇得像拨浪鼓,手指在书上划:“我想听这个,你在外面冒险的故事!虽然我待在家里,但我也想知道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呀!不过别忘了,要把我加进去。”

“好好好,”卡尔又有点想笑,按照她的点播念道:“从前,有一只叫卡尔的小兔子,住在一个美丽的森林里。卡尔有一个最爱的妹妹,小白兔莉拉,每天他都会讲故事给她听……”

莉拉立刻认真配合道:“哥哥,今天讲什么故事呢?”

“今天讲小兔子卡尔的冒险故事吧!小兔子卡尔非常勇敢,也非常善良。他一直梦想成为森林里的英雄,保护大家。”

“小白兔莉拉问,卡尔哥哥,你会保护我吗?”

“小兔子卡尔说:当然会,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永远。”

莉拉果然注意力从头发痛痛上转移了,只顾着认真代入:“哥哥,我也会一直保护你,直到永远。”

卡尔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谢谢你宝贝,继续道:“一天,小兔子卡尔决定离开温暖的家,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他走进了森林,那里有高高的树木和神秘的小路。”

“小白兔问:你害怕吗,卡尔哥哥?”

“小兔子卡尔说:有点儿,但是为了你和大家,我会勇敢的。”

“在森林里,小兔子卡尔遇到了很多新朋友,有聪明的松鼠,有强壮的熊,有好脾气的猪,有坏脾气的小猫,很多很多……”

莉拉咬着手指感叹:“真好!我就知道你会有很多朋友!”

“松鼠问:卡尔,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冒险吗?”

“小兔子卡尔说:当然愿意,我很高兴有你们陪伴。”

“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冒险,跨过了大河,翻过了高山。”

“小白兔莉拉问:卡尔哥哥,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莉拉说:“天哪,你怎么还要遇到困难。”

“别怕。”卡尔轻声道:“小兔子卡尔说:是的,但是我们一起克服了所有的困难,因为有朋友在身边,因为我有最好的妹妹,小白兔莉拉。”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兔子卡尔成为了大家心中的英雄。每当森林里有危险,大家都会想到他。大家总是说:卡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而小兔子卡尔回答:我会尽力帮助大家,因为我是森林的守护者。”

“但渐渐地,卡尔感到非常累,因为他一直在帮助别人,几乎忘记了自己。”

莉拉已经开始生气了:“怎么可以这样?那你不要当英雄了!”

“小白兔莉拉问:卡尔哥哥,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疲惫?”

“小兔子卡尔说:因为成为英雄很辛苦,但我不能放弃。”

“确实”莉拉又改口了:“我们还是要学会坚持。”

妹妹怎么这么好玩啊!她听得好投入,让卡尔很幸福,于是笑着继续翻页,讲得更卖力起来:“有一天,小兔子卡尔遇到了一个古老的树精灵,它其实是小白兔莉拉假装的。”

“哇,我这么厉害!”

“树精灵莉拉说:卡尔,真正的勇气不仅仅是保护别人,还要懂得保护自己和接受别人的帮助。”

“小兔子卡尔说: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大家的依赖,我该怎么办呢?”

“树精灵莉拉送给卡尔一片魔法树叶,告诉他:当你感到迷茫时,就来找我,这片树叶会指引你。”

“小白兔莉拉不放心地问:卡尔哥哥,你会去找树精灵吗?”

“小兔子卡尔说:会的,我想明白自己真正的力量是什么。”

“在又一次大冒险后,小兔子卡尔感到非常疲惫和迷茫。他拿出了树精灵的树叶,找到了树精灵莉拉。”

“树精灵莉拉说:卡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你要学会接受别人的爱,和他们一起分享你的负担。”

“小兔子卡尔说:我明白了,真正的勇敢不仅仅是面对危险,还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小兔子卡尔回到了森林,这次他不再只是独自承担责任,而是学会了与朋友们一起分享快乐和悲伤。”

“朋友们说:卡尔,我们一起面对吧。”

“小白兔莉拉说:卡尔,我们一起面对吧。”

“小兔子卡尔:谢谢你们,有你们真好。”

“从此以后,小兔子卡尔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守护着森林。他们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分享喜悦,小兔子卡尔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卡尔读完了,才发现结尾没地方添莉拉的戏份,于是赶紧假装没结束,又补了两句:

“小白兔莉拉问:卡尔哥哥,如果不做英雄了,你还会一直陪着我吗?”

“小兔子卡尔说:会的,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切,因为你是我最心爱的妹妹。”

莉拉太喜欢这个故事了,开心得两眼闪闪发光,她的头发也被梳通了,变得丝滑又细腻,这让她发出小动物一样舒服的呼噜呼噜声,仰起头冲他笑,蜜糖似的棕色眼睛亮亮的,露出掉得乱七八糟的牙齿,卡尔忍不住也笑了,又亲亲她的额头。

“哥哥。”莉拉这才终于小声问:“刚刚妈妈是不是哭了?”

“……她只是有点难过,是我不好。”卡尔轻轻说:“如果我去别的俱乐部踢球,你会不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哥哥是要在拜仁当大球星的啦。”莉拉嘟嘴:“我都和同学这么保证了,我以后还要在学校卖你的签名呢。——就像故事里一样,你要当大英雄嘛。”

卡尔失笑:“好啦,对不起,我会加油的。”

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已饥肠辘辘,穿透感已变成了纯粹的疼痛,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能表演吐两口血出来那种疼,但冰箱里只剩大半块速冻披萨,没有新鲜的蔬菜和蛋白质了,他不敢吃。

卡尔只能责备自己回家时太着急,忘记顺便买菜,他已失去了出去购物再回来的欲望,天气太冷了,外面太黑了,长夜慢慢无尽,他还有作业没完成,很快就是秋冬学期的期末考试,毕业前最后一个秋冬学期。

他已经保持了两年的好成绩,但现在却并无学习的动力——在之前,成绩单是少数能让妈妈绽放笑容、抱住他亲吻的东西之一,那时她对卡尔的理想还是他将来可以学金融或者做医生,不过不管专业是什么,他最好去上慕尼黑大学或者慕尼黑工业大学,任何除此以外的学校都不够满足母亲的期待,所以他需要好成绩。

可现在成绩单已成为了无用之物,因为只有一份写着漂亮薪水的合同才能拯救卡尔,拯救这个家庭。

他开始收拾抽屉,归纳钱财。每个月3000的工资,税后只剩下了1360欧,他会缴纳1000欧给妈妈贴补家用,剩下的留给自己,但其实说是留给自己,在冰箱空荡时买买菜几乎就花完了,他不好意思提醒母亲购物,也怕这会刺激到她,让她联想“难道我就是一个家庭保姆,天天洗衣做饭买菜的命”,所以宁愿自己节省点。

他从包里拿出零散凑成的120欧元整理到一旁——慈善赛的门票比正常的要便宜,普通座是10到30欧一张,好点的座位30到50欧一张,贵宾座是挣有钱人的钱去的,与他们无关。卡尔想选择买30欧的票,这样才能和大部分队友待在一起。家里有四个人,理论上来说,他需要买上四张作为表率和支持,尽管他知道父母都不可能去看,而妹妹无法前往,但别人并不知道这些事。

父亲罗尔夫·海尔曼虽然很不情愿,但因为从离婚后收入就没降过,连和法院耍滑头的机会都找不到,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前妻支付儿子的高额抚养费,学费算额外款项,另签了合同,这也是卡尔还能在这个文理中学念到毕业的缘故。

不过这笔钱直接打在妈妈账上,卡尔并不知道每个月稀里糊涂都去哪了,只知道不够用,埃里卡也一直告诉他罗尔夫会用各种手段拖延和克扣他的赡养费,而且到今年年底,卡尔就成年了,这笔家庭最大的收入来源将彻底终止,到那时,如果卡尔还没拿到一份职业合同,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继续下去。

想到这里,他放在120欧上的手迟疑了起来。

到时候卡尔自己能不能去看都还不一定呢。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上学,考试,毕业,训练,比赛,妈妈,妹妹……没准那天他会需要陪莉拉去做理疗,那一整个星期的安排,到下周才能知道。

可是不买了吗?那他很有可能会惹得教练惊疑不定和不高兴,会让周围人很诧异,他们要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是穷酸或者有钱不愿花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可能会围着他问是不是最近手头紧?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爹妈不给钱?你不爱拜仁了?你对慈善赛不满吗,你觉得这是骗钱的?一张都不买吗?真的一张都不买吗?买的话,真的只买一张10欧元的票吗?只要多花十几二十欧,就可以往前站好多好多啊。

拜仁的青训没什么草根氛围,大部分都是中产家庭的小孩,或者最起码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不可能为了一张30欧的票要死要活。这也有合理之处——中产的小孩不是为了谋生踢球,而是出于热爱,从小受到更好的教育,更好的营养,拥有更好的体魄,更稳定的情绪和更成熟的处世态度,人生又充满退路,自然处处都更容易成功。

可有时这种环境也会让像卡尔这样的情况很尴尬。

他这个要成年不成年的岁数,对尊严的渴望很强烈,恨不得从明天开始一口饭都不吃,把钱换成球票,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尽管对尊严的渴望很强烈,但他依然不得不在独自消化一会儿后决定让尊严为现实让步。他不能把钱花在上面,无论别人如何议论,他低下头去,沉默接受就是了。

但他却没有把所有钱都放回抽屉,而是留下了三十欧,打算明天去书店看看绘本,替莉拉带新的回来。这些钱从吃饭上扣就好了,各种地方少花一点,一个月里总能抠出来的。

整理完这些看起来只有一张票那么小,实际上却很大的心事,卡尔忽然感觉已经困到快睁不开眼了。

他的房间贴着拜仁的海报,整齐地挂着每年的围巾,床对面悬放一张马尔蒂尼的海报。桌子上是三张立起来的合影,左边两张,右边一张——右边那张单独的是和妈妈妹妹的合照,另一张是赛季开始时二队和U19一起拍的大合照,第三张是去年在U17世界杯夺冠时的捧杯照,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那张相片被倒扣放进了桌子最底下,卡尔暂时还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它。

他坐在床边垂着脑袋收拾包,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拿出护腿板时愣了一下,从柜子底下找到了一对他之前用过的——原本这些东西他虽然爱护,但并不太心疼,母亲就更无所谓了,搬家时直接想丢掉的,但他想着万一现在的坏了,这个以前当垃圾的护腿板还能发挥作用,不至于去买新的,就好好收起来了。

毕竟阿迪达斯好的护腿板,一对都要近百欧。

卡尔看了它一会儿,擦了擦,到底是也包起来,放进了书包里,决定明天私下里送给身边的队友,护腿板都破了还戴,可是比饿肚子更危险的事,而自己的如果坏了怎么办,卡尔暂且无力去想。

他去洗衣服,洗衣机坏了,还没人来修,所以每天只能手挫。想到克罗斯不知道怎么样脑袋被砸得重不重,胃沉沉地垂下去。想到明天的闹钟还没定,他得早点起来,去学校糊弄一下功课,尽管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学业上面,可是他又不忍心让一直非常喜欢他、为他的缺勤大开绿灯帮助他训练的老师们对他失望,更害怕他们打电话、做家访,打电话给妈妈询问为什么他最近在学校里表现不好,那她会崩溃的,她真的会崩溃的。

想到学校附近修路了,他该提前多久离开,才能赶上准点的车。然后他会去Silberhornstrasse地面的站台上数着小轻轨等待穆勒,对方总是那个时间到,只会迟,不会早,这让卡尔很安心。从穆勒陪着他绕路换回家开始,卡尔就开始也在上训时等待他。和他一起上下训的时间成为了他生活中莫名最快乐的事,卡尔不由得有点贪婪地偷偷多花些时间在上面。

把糊弄刷完的衣服都放进烘干机,他最后想到父亲,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说话了,对方上一次开车送他去训练,已经是遥远到无法触摸的过去了。

父亲从前是爱他的,他独自从原来的大房子,从卡尔幸福长大的房子里搬走的那天,一遍又一遍抱着卡尔,抚摸他的脑壳和后背,他从没见总是荒唐大笑的父亲那样哭过,小卡尔很确信那份爱,又有钱,但他还是选择了和妈妈一起生活,因为他觉得爸爸是强者,妈妈更可怜。

如果没了他,妈妈会死掉的。

可是从那之后,爸爸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虽然他没有再生别的小孩,但父爱还存不存在,卡尔也不确定了。

如果他踢出一番名堂,做个让父亲骄傲的人,他会重新带他出去吃饭,用骄傲的眼神看他吗?

吹干头发后,卡尔去给莉拉关灯,她已经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躺在床上,好像一个小天使。他都退到门口了,她又忽然在黑暗里说话,声音软软的,小小的,像随时会被外面的风声吸走。

“karli,你要记住,karli……就算你永远成不了大球星,我也会爱你的。”

卡尔鼻头一酸,努力控制着声音轻柔说:“我也爱你,莉拉……晚安。”

他发誓明天自己会像野狗一样拼命训练。

痛苦,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他会稳稳进入下个月对阵拜仁一线队的德国杯的名单,他一定要踢好这场比赛,一定要,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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